□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在浚县泥塑艺人中,泥猴张可以说是个“另类”。他不是杨屯人,也不是农民,作品又以怪异著称,中央电视台采访他时,称其为“鬼才”。
在浚县,杨玘屯之外捏泥咕咕的极少,能够名声在外的,更是只有泥猴张一人。
泥猴张名气很大,名头也不小。他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授予的“一级工艺美术家”,中国民间艺术协会授予的“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并赢得江湖绰号“泥猴张”。吴作人、黄永玉、华君武等大家曾观赏他捏泥猴,都十分赞赏。这些年,他曾多次应邀到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以及美国加州大学、美国天普美术院等十多家美术院校,给学生和专家讲课,还多次到东南亚以及西欧进行文化交流。1999年,他的泥猴作品曾被编入九年制义务教育初中美术课本,与毕加索、齐白石等大师的作品一起,摆在了中学生面前。此外,他的作品集和关于泥塑技法的专著,由多家出版社出版发行。电视、报纸等媒体多次报道过他,中央电视台“乡约”还专门为他做过一期节目。
但认真考究起来,泥猴张的艺术根脉也在杨玘屯。如今名头很大的泥猴张,当年是浚县文化馆的干部,负责专家学者与老艺人之间的联系,由此得到命运和机遇的垂青。在高人的指点下,这位有心人在杨玘屯拜师学艺,从而走上成功之路。毫不夸张地说,在杨玘屯拜师学艺,皈依已经传承了千年的民间泥塑传统,是这个“鬼才”成功的不二法门。从那时开始,猴子、泥土、张希和逐渐捏合为一个名字,“鬼才”泥猴张叫响全国。
皈依千年传统
泥猴张的家很好找,从浚县县城科技路向北,见一胡同口有行用石灰写的字:“泥猴张艺术家庭陈列馆”。进了胡同,一溜路标把我们领到了他的家。
因为在小巷深处,张家很安静。泥猴张中等个,一头长发,宽松的暗红毛衫,看上去洒脱、精明。他家这“艺术陈列馆”倒是名副其实,院子里的墙上,挂满了变形、夸张而灵动的陶脸谱,屋内则展示着泥塑和字画,泥塑是猴子,画是猴画,字也显得猴性十足,泥猴张果然名不虚传。
在张家沙发上坐定,泥猴张摆开了“龙门阵”。
他本名张希和,1942年出生在浚县小河乡西张村。他父亲曾办过私塾,写一笔好字,从小教他蘸着米汤水在桌面上习字。长大后,他对绘画、书法十分着迷,画技在浚县小有名气。1969年,因擅长此道,他被调入县文化馆工作。
上世纪80年代初,浚县泥咕咕受到“上边”和专家学者的瞩目,他有幸成为联结上下的枢纽。一次,作为文化馆的干部,他带着王蓝田等老艺人到郑州表演、参展,其间有高人指点:“你看看郑州多少画画的?你什么时候能画出来?跟王蓝田学学泥玩吧,你能弄出大名堂。”
张希和小时候也很喜欢泥玩,他的大哥是个手艺人,会扎纸花、捏泥猴,曾教他捏些小泥咕咕。张希和是个有心人,听了高人的指点,对杨玘屯的泥咕咕更加留心。经常到村里拜访老艺人,向他们请教,自己也在庙会上买些泥马、泥牛什么的,摆在桌子上欣赏,比着画,照着捏。
这时,北京民间美术研究专家李寸松先生来浚县考察,张希和负责接待。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寸松看到他捏的东西,摇了摇头说:“你学得再像,也不是你自己的作品,要有自己的风格。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李可染画牛,黄胄画驴,都有各自的风格。你不是也捏猴子吗?应该在猴子上多下下工夫。”
于是,张希和开始专捏猴子。但要捏出自己的风格,谈何容易?费很大心劲捏出来,老觉得跟某位老艺人的作品很像,没自己的特色。慢慢地,他失去了信心,觉得猴子这么多人捏过,想出奇太难,小毛驴还没人捏过,就改捏小毛驴。但过了一段时间,小毛驴的造型总不理想。妻子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劝他说,你还是捏猴子吧,猴子会学人干活。一语点破梦中人,他茅塞顿开,为什么不以猴子来表现人的喜怒哀乐,表现人间万象呢?
他知道这是个有创意的想法,值得追寻下去。但用什么手法捏?怎么表现?老艺人们到底是怎么把一个泥蛋儿捏成可爱的小动物的?这些疑问令他苦苦不得其解,但也是他长时间尝试的最大收获。
好在杨玘屯不远,张希和来到村里,帮老艺人推车锄地,拉近与他们的感情距离,希望能沉下心来,彻底了解泥咕咕的奥妙。他曾在王蓝田家待了整整一个月,坐在老艺人的身边,认真地看,一步一步学着捏,不只是看造型,还注意观察手势动作,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回到家后,张希和用传统的搓、拿、捏、推、按、点、挤、压等手法,用最简单的民间工具(一根一头尖一头粗圆的小竹棍,一根口径豆眼大小的竹管),尝试着捏出写实的“真猴”。但不管怎么努力,他捏得也不像真猴,“手拿一把泥,捏着捏着,这里加一块,那里去一点,加来加去,越捏越不像个东西。开始捏时是块小泥巴,到最后变成手都拿不住的大泥块。”
此时的张希和很苦恼,为什么老艺人拿起一块泥巴,三下两下就捏出一个可爱的小动物?自己参考那么多资料,反而越捏越别扭?
苦恼之余,张希和想什么也不参考了,也和老艺人一样,就那么一块泥,不再加也不再去,有多少泥捏多大东西,以泥就势,随意而为,捏个啥算个啥,不求多像,只求神态生动。
无意之中,张希和撞开了泥咕咕最后的奥妙:大胆夸张,自由取舍,略貌取神。
至此,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张希和才放下了以前所有的条条框框,彻底皈依了千年传统。
这时候,他并没觉得自己捏得有多好、多特别,只是自己捏着挺高兴,捏了一大堆东西。
不久,他去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年会,顺手带了几件刚完成的泥猴。没想到,这几件东西倒是深得专家们的欣赏,著名工艺美术家张仃先生看后连夸:很好很好,并为他题写了“乡土之花”四个大字。
泥、猴、人捏合为一体
这次会议后,张希和找到了自信,他对捏泥猴更感兴趣了。与杨 屯的民间艺人不同,他接触面广,眼界开阔,并且绘画功底深厚。为了捏好猴子,他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在动物园的猴山上待半天,看到耍猴的,他能跟几条街,边观察边写生。他特别注意猴子的脸部表情:大叫什么样,吃东西什么样,打架时双方怎么怒视,争东西吃什么表情,猴妈妈怎么疼自己的宝宝……
猴子写生的画纸,在家里堆了一大摞。但他还不过瘾,要花35元钱买一只猴子,当时他的月薪只有50元。买了猴子,他怕妻子责怪,不敢带回家,寄养到乡下朋友家。一有空,他就跑去和猴子待在一起。
就这样,张希和的猴子是越捏越好了,他总结了几句话:猴儿精,头上功,不求形似,求神情。捏猴时主要注意脸部塑造,脸部中又特别注意眼和嘴,捏好这两部分,最能出效果。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他创造出了“喜猴”,“怒猴”,“大叫大吼猴”,“忧猴”,“乐猴”,“睡觉猴”,“思念猴”,“上瞧、下看、左顾右盼猴”。他的猴,表情日益丰富、形态日益生动,把猴子的天真活泼、滑稽可爱,表现得妙趣横生。
所谓福至心灵,张希和的想法越来越多,他参考人的动作创作泥猴,拓宽了造型的路子,也更有趣味性。猴子本来就喜欢学人,这样的创作看上去很自然,只要保持一定的猴子味,效果奇好。比如“撒尿猴”,就把儿童纯真的撒尿动作,用在猴子身上,十分惹人喜爱。这样的作品还有“杂技猴”、“说唱猴”、“聊天猴”、“抽烟猴”、“喝酒猴”,等等。
掌声和喝彩声不期而至。张希和赢得了“泥猴张”的美名。
实际上,这个时候张希和已经领略到了中国古典雕塑的神韵,也把泥塑和绘画打通了。所谓“猴儿精,头上功,不求形似,求神情”,深得传统雕塑三昧。中国古代雕塑和绘画一样,都是意象性的,注重“以形写神”,必然注重头部的刻画。古人认为“头者精明之主也”,“头者,神所居,上圆象天”。从原始社会起,人面或人头,在工艺装饰中就受到特别重视,由此形成特别重视“传神”的造型艺术体系。在中国古代雕塑和绘画中,头大身小是一种习惯造型,优秀的作品,常常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头部来。
张希和以前十分喜欢毕加索、凡·高等艺术家,当泥塑功力达到挥洒自如的时候,他以前积累的毕加索、凡·高,竟然不知不觉中跑了出来,与泥咕咕的千年传统相融,使他捏出了变形、夸张、极富现代感的泥塑作品,为他赢得了“鬼才”的雅号。回过头来,他再以此功力画“猴画”、写“猴字”,也都风格独具,弄出了不小的名堂。
童年梦境成就“鬼才”
进了泥猴张的家庭陈列馆,顿时感到他“鬼才”的雅称确实有来历。他家的院墙上,挂满了陶脸谱,每个脸谱都极力夸张变形,形成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泥猴张说,浚县很多人看不惯这些脸谱,说“你弄恁多龇牙咧嘴的东西挂家里干啥?鬼气森森的!”遇到这样的质疑,他总是一笑置之:“俺家来不了鬼,这些东西镇宅,有鬼也吓跑了!”
当我们对这些脸谱表现出极大兴趣时,泥猴张来了谈兴,介绍说,他这些“龇牙咧嘴”的作品,全部来自童年的梦,他工作室的名字,就叫做“思梦阁”。
泥猴张的童年异常艰涩。他出生在1942年,那年河南北部正遭受百年不遇的大灾,加上家里已有3个哥哥,他的降生只被视为累赘。一岁多时,他不幸染上天花,当时医疗条件差,村里染上这病的都死了,他也被家人扔到牲口圈外听天由命。三四天后,父亲去看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小嘴竟然还热乎乎的。父亲的心被猛扎了一下,他把这孩子抱回去,每天熬些米汤水,一滴滴地喂。小张希和这才活了下来。
但对于他来说,童年的记忆是灰色的。天花让他落下满脸麻子,被村里的孩子称为“丑八怪”,常被歧视、嘲笑,没人愿意跟他玩。大概是为了寻求内心的平衡,他幼年特别胆大,专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在墙头上走、跳井口、爬高树,希望以此让别人不再小瞧他。
白天的时候,他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到了晚上,他没完没了地做噩梦:各种各样、张嘴瞪眼的鬼,团团包围着他;他自己两个头四只手、三个头六条腿,和欺负他的人打架;还梦见自己被狼吃了,和老虎睡在一起……
童年的梦境,一直在潜意识中跟随着他。上世纪60年代,泥猴张开始自己的艺术创作,一次偶然的机遇,他看到一本毕加索的画册,顿时感觉到强烈的震撼,被深深吸引。他拿给同事看,却发现别人都看不惯:“什么东西呀?一个头三只眼,一个身上仨头?你咋稀罕这?白给,我也不要。”但张希和就是喜欢,发自内心地喜欢。从那以后,他一直喜欢变形、超常、大写意的东西,喜欢那些率性而为的作品。
当他创作泥塑达到随心所欲程度的时候,童年的梦一下子在记忆中苏醒,逼着他一一展现。
他顺从了这种内心的东西,逐渐自觉地追求变形、夸张、刺激的东西,“我觉得具象的东西没意思,抽象的东西瞧着才有味儿。”
后来,在西班牙的一段经历,让张希和更加自我肯定。在那里,他看到一面画墙,上面全是乱七八糟、随心所欲的涂鸦,他一下明白,为什么西班牙能诞生毕加索:这里的环境不捆绑人的思想,画家可以随意发挥,尽情挥洒,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回头看,他觉得中国艺术家的框框太多、限制太大,人被禁锢了……
从泥猴张艺术家庭陈列馆出来,我们突然意识到,张希和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走,跨度非常之大。他赖以成名的泥猴,形态各异、滑稽可笑、妙趣横生,风格豪放、热烈而极具亲和力,世俗化色彩浓郁,这正是浚县泥咕咕传统特色。而那些变形、怪异而又灵动无比的陶脸谱,却洋溢着强烈的现代感。
后来我们发现,在杨玘屯内部,泥咕咕的老调新声也在交织共鸣。
“泥猴张”原名张希和,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授予的“一级工艺美术家”,他捏出的变形、夸张、极富现代感的泥塑作品,为他赢得了“鬼才”的雅号。同时,他以此功力画“猴画”、写“猴字”,也都风格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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