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县杨玘屯是个泥咕咕专业村,在这里不论大人小孩都会两手。图为村民在为参加庙会作准备。
□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2007年春节前后,我们先后两次前往浚县,目的地是一个叫杨玘(qǐ)屯的村子。
杨玘屯是个不寻常的村庄,村民玩泥巴玩出了大名堂。“喝杨玘屯一口水,会捏咕咕嘴儿;吃杨屯一口饭,会捏咕咕蛋儿。”在江湖传说中,这个村大人小孩都会两手,甚至烧火做饭时,抽空儿拿起一块儿泥巴,三下两下就捏成个鸟啊狗啊什么的。村中心灵手巧的人,更是看见啥捏啥,活灵活现,唬得专家学者、艺术家们一片叫好。更有老农王蓝田,虽然生活在田野乡间,却被尊为“艺术大师”,登上中央美院、郑州轻工业学院等高校的讲坛,作品还被大英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等国内外机构收藏。
2006年6月,“浚县泥咕咕”荣登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实在整个浚县,只有这个村会捏泥咕咕。
本来是奔着泥咕咕来的,但初到浚县,我们却惊奇地发现:泥咕咕并不是“独根独苗”,这个县的民间艺术是“成片生长”,除泥咕咕外,木雕、石雕、布艺、柳编、面塑、蛋雕、刺绣等丰富多彩,每种都渊源深厚,各有高人。
浚县泥塑艺术研究会会长宋学海自豪地说:“就全国说,河南的民间艺术最丰富;就河南说,浚县的民间艺术最丰富。”这样的说法或许并不过分,当地有这样的民谚:“杨玘屯的咕咕叽叽(泥玩具),前后毛村的刀枪剑戟(木制玩具),东张庄的箩头簸箕(柳编),寺下头不高就低(做秤),李新寨的哐哐叽叽(铜制乐器)、城里头的布虎马匹(布玩具),郑、姚厂(两个村名)石狮门前立(石雕)。”各村都很“专业”,干啥就是干啥。
民间艺术给浚县带来了荣耀,不只“泥咕咕”荣登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个县还先后被命名为“民间艺术之乡”、“全国历史文化名城”。
并不十分起眼的浚县,为何民间艺术的底蕴如此深厚?因为太惊奇,在浚县,我们几乎逮着谁问谁。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但把各种说法搁在一起,泥咕咕和浚县众多民间艺术的“身世”,逐渐清楚起来。
今日坦途昔日古渡
有人说,“风过了无痕”,但风吹过,总会留下些许影响;歌里唱,“昨天的风吹不动今天的树”,但在浚县,我们分明看到,今天的树,在昨日的风中摇晃。
浚县民间艺术丰富而深厚,何以如此?我们首先请教了该县文化产业办的张俊生先生。他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浚县在古代长期是交通要冲,来往的名人多,发生的重大事件多,历史在这里沉积、发酵,酿出了醇厚无比的民间艺术。
一次无意的发现,让我们感受到浚县古代的交通地位,对这种说法也有了认同感。
在浚县街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交通指示牌:“滑县10公里”。两个县城仅相距10公里?!问了浚县的朋友才相信,这两个县城的确非常近,可能是河南相距最近的县城。一查地图,我们看到滑县、浚县都是挺大的县,但俩县城似乎在比着看谁更“偏僻”,争着“偏安一隅”、相互靠近。
既然离得这么近,晚上无事,我们“打的”去滑县品尝道口烧鸡,对两个县城的距离有了切身的感受:出了这个县城,抬头就看到了那个县城的灯光。来回遇到的两位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打表,大概是觉得都出县了,不能挣得太少,约定俗成的价格是20元。
一般情况下,县城、省城都处在各自辖区的中部,至少不会太偏,为什么滑县、浚县的县城偏得这么不“靠谱”?一番追问加查书,我恍然明白,是河流,是曾经横亘在两县之间的河流的力量,将两个县城强力拉近。
乘车来往于两县,只见眼前一马平川,道路宽阔平整,车辆来往如梭,谁能想到,黄河曾在这里奔腾流淌了数千年,以前这里来往的,不是车辆,而是渡船。
不错,这里曾是黄河古渡,并且是非常有名、非常重要的黄河古渡。数千年,黄河在浚、滑之间流淌,从浚县大伾山南折向东北方向。因转弯后的黄河水深流缓,适合渡河,再加上这里“左巨浸(指黄河)而右太行”,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于是成为大河南北的交通要冲、战略重地。这个渡口有两个名字,浚县这边叫黎阳津,滑县那边叫白马津,在历史上都大大有名,曾有众多的名人次第到来、纷纭复杂的重大事件在这里次第展开。
“黎阳城南雪正飞,黎阳渡头人未归。河边酒家堪寄寓,主人小女能缝衣。”盛唐时,南阳人岑参被大雪阻隔在黄河边的黎阳(今浚县),写下了这样的句子。骆宾王、王维、高适、范成大、王阳明、王铎等文人墨客也都在此来来往往,流风余韵,至今尚存。大禹、刘秀、曹操、石勒、李密、李世民、赵光义等帝王将相则凭借古渡争霸天下,在这片土地上,一次次展示宏大的场面。在浚县的大伾山、浮丘山,历史残痕、文人手迹随处可见,成为这个地方深厚的文化底蕴。
金明昌年间,黄河改道,但不久黎阳、道口又成为卫河的重要码头,水运直达天津海河。明清两代,“凡漕粮入津、芦盐入汴,率由此道”,卫河里船桅如林,航运繁忙,因此黎阳仍商业繁荣、人烟辐辏、远近知名。
黄河早已远去,卫河也在80年前不再通航,但浚县和滑县的地域格局至今没有改变。不止如此,曾经的往事,常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留存痕迹。比如,1300多年前,在这个兵家必争之地,瓦岗军曾与宇文化及不期而遇,数十万刀枪剑戟空中乱舞,无数生灵殒命。没人想到,那场血战却意外地催生了泥咕咕这样传承千年的民间艺术。
黎阳仓引发的血战
隋朝末年,天下汹汹,出现了“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其中最强大、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是李密统帅的瓦岗军。
由于《隋唐演义》的盛行,那是一段能见度比较高的历史,但也有很多东西被有意无意地模糊了。李密其人,本事很大,甚至有人认为,他的才略能力,并不比李世民逊色。而瓦岗军也是人才济济,单是后来投降李世民的,就有很多出色人物,著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将,有五人是瓦岗旧将:郑公魏征、郧公张亮、卢公程咬金、英公李世绩(即徐世绩,字懋功,李渊赐其姓李,演义中称为徐茂公)、胡公秦叔宝。
公元618年,瓦岗军在今浚县地面击败宇文化及,声威鼎盛。但没多久,这支曾经百战百胜的军队在洛阳附近一战脆崩,退出了争雄天下的舞台。大起大落的经历,让瓦岗军充满了悲壮的色彩。
瓦岗军最初的首领是东郡韦城(今滑县)人翟让,主要将领单雄信、徐世绩都是今滑县、浚县地面的人,李密、程咬金、秦叔宝等人是后来投奔来的。瓦岗军发家靠的是攻占粮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那年头又是打仗又是灾荒,有了粮食,天下之人蜂拥归附,瓦岗军由是声势大振。时天下三大粮仓,瓦岗军攻占了其中的两个:兴洛仓和黎阳仓。
隋朝前20多年,经隋文帝励精图治,人口激增,经济繁荣,在一些交通便利的战略要地,国家投资建起了大粮仓,兴洛仓和黎阳仓是其中规模极大的两个。
兴洛仓也叫洛口仓,在今巩义市地面,是当时最大的粮仓,仓城周围二十多里,城里挖了3000个大窖,每个窖贮藏8000石粮食。黎阳仓的规模没有记载,但存粮也应在千万石以上,这里既是重要的渡口,又靠近通往北方的永济渠,隋炀帝多次远征高丽,都靠黎阳仓供给军需,因此这个仓自然也是规模巨大。
瓦岗军先后攻下这两座仓城,开仓赈济饥民,数省百姓蜂拥而至,“旬日得兵20余万”,一时军威大盛,中原一带的小股起义军和隋朝地方官吏也纷纷归附。
但粮仓也是其他“反王”觊觎的目标,占领黎阳仓半年后,瓦岗军迎来了一场血战。那时宇文化及在扬州杀了隋炀帝,带着十多万御林军北归,走到今河南地界,为了解决吃粮问题,引兵攻打黎阳仓。
御林军将士异常骁勇,黎阳仓守将徐茂公不敢出战,带兵坚守仓城。每当宇文化及攻势猛烈,徐茂公在仓城内放起烽烟,驻扎在同山的李密就带兵从后面攻击宇文化及,这样双方相持不下。
李密得知宇文化及的军粮快吃光了,就假意求和。宇文化及高兴万分,不再限制士卒吃粮,希望李密能送他些粮食。恰巧李密手下有人犯法,逃到宇文化及处告密,宇文化及大怒,于是渡过永济渠,强攻同山上的李密。这是一场生死大战,双方数十万刀枪剑戟遮天蔽日,从早晨七八点一直打到傍晚六七点。战斗极其惨烈,李密也被流矢射中,落马昏死过去。随从跑散了,追兵就要赶到,这时斜刺杀出秦叔宝,将他救起。李密整军再战,最终击退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的部队没了粮食,打又打不赢,于是人心崩溃,部下将军纷纷带兵投降李密。
宇文化及尚有兵众二万人,向北进兵魏县。李密知道宇文化及不会有什么作为,留下徐茂公防备他,自己将兵锋指向洛阳。此时的瓦岗军,达到鼎盛时期,但所谓乐极生悲,一个多月后,这支曾强大无比的军队却一败涂地,土崩瓦解。
泥咕咕为瓦岗军悲伤
“咕咕”、“嘟嘟”、“呜呜”,在浚县正月庙会上,时常能听到这样的声响,那是孩子们在试吹刚刚到手的泥咕咕,那响声,让他们心花怒放。这种泥玩造型古朴生动,乡土气息浓郁,墨黑的底色衬托出其他色彩的靓丽,每个上面都扎有两个空,一吹便响,这是它赖以得名的特点。
如果没有人介绍,很难想象,如今孩子们玩的东西,与1300多年前的瓦岗军有什么关系。不过,当地的民间传说和有关史籍都向人们表明,泥咕咕有着特殊的身世,那“咕咕”的声音,最初很悲凉,是失落的将士为瓦岗军的惨败吹奏的。
李密打败宇文化及,回师洛阳,与老对头王世充对垒。这时的李密十分自信甚至自负,他有足够的理由
自负,王世充与他大小百战,从来没胜过,但此时瓦岗军大战过后,“劲卒良马多死,士卒疲病”,存在很大的隐患。
王世充深知李密军队大战之后极为疲困,想乘机进攻,但他的军队多次败给瓦岗军,士气低落,于是他每天到周公庙祈祷,暗中命巫者宣称周公托梦命迅速讨伐李密,肯定会立大功,否则士兵都会染上疾病死去。这招很灵,他的士兵多是楚地人,极信这种话,纷纷请求出战。王世充挑出二万多精兵、马二千多匹,前来挑战。
李密部下勇将裴仁基认为应坚守不出,派三万精兵进攻洛阳,王世充回救时,按兵不动;他再出兵时,仍如此消遣他,让他疲于奔命,肯定能打败他。
但李密觉得没必要如此费事,认为不出十天,就能拿到王世充的人头。裴仁基苦苦争辩却毫无用处,他用手狠狠地敲着地叹息道:“阁下以后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瓦岗军刚打了大胜仗,上下都有点瞧不起王世充。王世充派二百多骑兵夜里秘密绕到瓦岗军背后,埋伏在山谷中。大战之前,王世充告诫众将士说:“今天这一仗,不仅是争胜负,而是生与死全在此一举。如果败了,一个人也逃不了。我们要争相赴死,努力作战!”天亮后,他带兵逼近李密。李密出兵应战,还没来得及排好阵势,王世充就放兵攻击。他的士兵都是誓死一搏,剽悍勇猛,锐不可当。
战前,王世充找到一个长得很像李密的人,捆起来藏好。战斗正激烈时,他让人牵着通过阵前,大喊:“已经捉住李密了!”士兵们都呼万岁,更加勇猛地进击。这时埋伏在瓦岗军后面的骑兵出击,驰向李密营地,放火焚烧。瓦岗军军心大乱,部众溃散,很多将领投降,李密只带了一万多人逃往洛口仓。
此前,为了争夺权力,李密杀了翟让,同时将翟让的老部下徐茂公砍伤。虽然他爱惜人才,又用了徐茂公,但危急时刻,他不敢前往黎阳重振旗鼓。万般无奈,李密进入关中投降了李渊。但不久他就后悔了,带兵反叛东归,被李渊部将擒杀。曾经强大无比的瓦岗军,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浚县杨 屯村代代相传的故事中,泥咕咕就是在这时产生的。“杨玘”本是人名,此人是瓦岗军的将军,同山大战后,他带了一批伤病人员在黄河边休养。瓦岗军崩溃后,杨玘带着他的部下在此定居下来,成为农民。但大起大落的悲凉,在他们心中久久无法平息,闲暇时,就用黄河边特有的胶泥捏些泥人泥马,借以祭奠昔日同生共死的战友。他们在泥人泥马上扎了孔,使其像号角一样能够吹响。他们的后人代代相传,发展成今天的“泥咕咕”。直到今天,杨玘屯人捏的泥马多为战马,人物常有徐茂公、秦琼等瓦岗英雄。
相传战场息鼓,苦雨相随,雨歇,蒲公英星星点点。泥咕咕正是这样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但1000多年过去了,历经朝代兴衰,这棵“蒲公英的种子”为什么能花开千年,生生不息?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在浚县继续追寻。
在浚县正月庙会上,人们时常能看到这种造型古朴生动、乡土气息浓郁的泥咕咕,但如果没有人介绍,很难想象,这些孩子们手里的泥玩会与1300多年前的瓦岗军有关系。图为浚县传统泥咕咕——猪八戒和他的子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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