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河文研8

《淇河文化研究》 第8卷
     

 

评论探讨 - 纵横之术与《鬼谷子》

纵横之术与《鬼谷子》
 


作者:刘文瑞  加入时间:2013-8-21 15:02:03

    《鬼谷子》一书,在纵横学派中具有极高的地位。由于《史记》中有苏秦、张仪拜鬼谷子为师的记载,所以,除非专门的研究人员,一般民众出于对司马迁的信任,往往将这种说法当作信史。实际上,《鬼谷子》一书,确实是纵横学派的代表作,尤其是苏秦的《苏子》等书并未流传下来,传世至今的纵横学派史料,主要是《战国策》和《鬼谷子》两本书。相比之下,《战国策》偏重于历史故事,《鬼谷子》偏重于纵横理论,所以,要说清纵横学说,鬼谷子其人可以暂且不论,《鬼谷子》其书非读不可。

    《史记》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文史融合,其中的不少记载确属信史,但其中也有不少民间传说和故事。诸如鸿门宴这样的汉初史事,不乏文学色彩,何况年代更为久远的两周时期。所以,关于鬼谷子,司马迁只是提到苏秦“习之于鬼谷先生”,这只能说明,在西汉,人们已经有了关于鬼谷子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传说。后人在《史记》注疏中,对这句话有很多解读,多认为鬼谷是地名,其地又有扶风池阳、颍川阳城等说法。还有人干脆说《鬼谷子》就是苏秦所作,只是为了神化自己而托名鬼谷子。当然,如果没有反证,沿用《史记》之说很正常。然而,司马迁还记载了张仪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并且有苏秦自以为不及张仪的比较之言,这里面就有破绽。西汉扬雄就对鬼谷子的说法予以否定。有人问扬雄,说苏秦、张仪学于鬼谷子是否确实,扬雄直接回答:“诈人也,圣人恶诸。”(《法言·渊骞》)到了魏晋,又有人说鬼谷子是道士(郭璞语),后人可能觉得先秦有道士的说法漏洞太大,便注释说是泛指隐者。王嘉的《拾遗记》干脆把鬼谷说成“归谷”,以泛指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再往后,还有人说是鬼谷子给秦始皇出主意让派徐福到海外求药的,又说鬼谷子是神仙的,不一而足。到了明清,鬼谷子还被算命先生列为祖师。最关键的是,学界根据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以及据此整理的苏秦年表,发现司马迁把苏秦的活动年代提前了几十年,且不说苏秦事迹中的传奇笔法,仅仅就年份而言,张仪在前,苏秦在后,两人的事迹首尾衔接但不相连。张仪闻名天下时,苏秦尚未出山;而苏秦游说燕国时,张仪已经去世。仅此一点,就可断定两人不可能同时师事鬼谷子。

    由于鬼谷子其人其地解释多异,所以,《鬼谷子》一书的成书时间和作者都很难定论。有说是战国所作,有说是刘向以后所作,有说是东汉或者晋人所作,有说是六朝所作,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学界基本都认为鬼谷子人不可考,其书属于托名之作。

    不管《鬼谷子》作者是谁,该书作为纵横家的思想资料则十分重要。《鬼谷子》的理论概括,《战国策》的故事记录,《史记》的取舍通贯,加上出土帛书的参照校正,可以反映出纵横家管理思想的基本面貌。大体上,综合这些资料,可以把纵横家的思想倾向和方法技巧归纳为以下主要方面:

    纵横的哲学基础:纵横家以中国特有的两两相对和变易转化思想为其基础。在这一点上,纵横家堪称道家、儒家、法家的技术传人。《鬼谷子》以“捭阖”为首篇。所谓捭阖,是由阴阳派生出来的概念,开门为捭,关门为阖。天下万物,古往今来,逃不出这种两两相对。“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以捭而言,“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以阖而言,“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在抽象层次上,“阴阳其和,终始其义”。作为纵横家,需要把这种抽象思辨应用到具体事务上,所以,《鬼谷子》以例证方式向人们列举道:“故言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财利、得意、喜欲,为‘阳’,曰‘始’。故言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为‘阴’,曰‘终’”(以下引文出于《鬼谷子》者不再注明)。以阴阳对立来统领纵横主题,是分析情境、提出对策的第一步。

    要恰当运用这种哲学,必须充分认识到,这种两两相对不是死板僵化的,而是变动不息的。“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门户,审察其所先后,度权量能,校其伎巧短长。”只要有差别和对立,就可以采用捭阖之术来试探和认知事物的内在本质,“审定有无以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以求其实,贵得其指,阖而捭之,以求其利。或开而示之,或阖而闭之。开而示之者,同其情也。阖而闭之者,异其诚也。可与不可,审明其计谋,以原其同异。离合有守,先从其志。”

    游说的作用,体现在改变对方的观念上。所以,捭阖之术还需要运用辩证方法,通过具体的权衡度量,确定谋略的选择方向。纵横家最得意的,就是向统治者展示“转祸而为福,因败而为功”的效果。当然,要收到这种效果,就不能停留在简单的对立统一和运动转化的原则上,而要仔细揣摩这种对立转化的微妙和分寸。“圣人所贵道微妙者,诚以其可以转危为安,救亡使存也。”

    纵横的价值导向:纵横的价值导向概括起来,就是追求名利。儒家强调仁义,反对言利;道家强调自然,反对仁义。纵横家讲义,但义服从于利,甚至利就是义;讲道,但道服从于人为,不再属于自然。在价值观上,纵横家和法家很相像,都强调人的欲望是利益驱动。苏秦穷困潦倒时,家人看不起他而且嘲讽他,但在“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时,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苏秦看到,人们对他前倨后恭,就是从一文不名到“位尊而多金”的变化造成的。由此他感慨说:“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战国策·秦策一》)由此可见纵横家的名利观。不论是谁,在战国时期,都看到了人们追求名利的现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好行其力”(《史记·货殖列传》)。而纵横家对利禄名望的追求是赤裸裸的。在儒家看来,这毫无疑问属于真小人。然而在纵横家看来,那种把仁义道德摆在桌面上做招牌的人,才是货真价实的伪君子。正因为游说一旦得到了国王的支持,就能得到荣华富贵,出使他国,拉来别的国家入伙,就有了封侯荫子的本钱,所以纵横家才络绎不绝地在这条道上狂奔。张仪在游说魏王让其连横西向事秦时,形象地批评那些主张合纵的“天下之游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这恰恰也是张仪自己的写照。实际上不管主张连横还是主张合纵,其价值导向并非君主利益和国家利益,更不可能是社会公益,他们统统是自身利益至上者,所谓国家至上、君主至上,不过是让对方接受纵横主张的药引子而已。

    管理并不排斥自利。即便是以仁义反对言利的儒家,也免不了谋利,问题在于如何在义利之间把握分寸。司马迁在谈到孟子“何必曰利”时,感叹求利的危害性。尽管《史记》在义利关系上十分重视利,但也对如何处理好义利关系感到棘手。说:“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史记·孟荀列传》)纵横家对自身利益的强调和追求,使其立论存在致命缺陷。在纵横家那里,自利是无可非议的。所以,他们的策略,无法应对不同利益的冲突。只有纵横家的自身利益、游说对象的自身利益、游说国家的整体利益协调一致的时候(起码是不存在对抗性冲突的时候),纵横策略才有可能取得成功。然而,这种利益一致的机遇极少。张仪批评合纵派说:“且夫诸侯之为从者,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合从者,一天下,约为兄弟,刑白马以盟于洹水之上以相坚也。夫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复苏秦之馀谋,其不可以成亦明矣。”(《战国策·魏策一》)然而,张仪批评合纵的理由,完全可以原封不动用在他所主张的连横上。纵横家没有对这种利益协调给出可行的途径。所以,合纵连横的成功,多是在面临巨大生存危机情况下的应急反应,一旦生存危机缓解,盟约的破裂几乎板上钉钉。从历史的角度看,战国的纵横之士数量肯定不会小,那些执掌朝政的大员,养士动辄数千,而这些被豢养的士人,无疑以策士居多,而策士能够青史留名者为数极少。能载入史册的,肯定是策士中的“成功人士”。对于后代的读史者来说,所能看到的是成功者的风光,顶多还能看到成功途中的艰辛和挫折,即便是失败者,也是先取得了巨大成功然后失败的,史籍中根本看不到那些从来没有出过头的策士,他们不过是纵横策略的铺路石而已。

    凭藉常识就可以知道,任何一个组织体系,利益冲突是常态。所以,纵横策士面对利益不一致时,除了以口若悬河的忽悠来改变对方的观点外,没有实际的利益协调和利益折中手段。当策士面对自己同君主、同游说国家的利益冲突时,最常见的策略就是把自身利益伪装成游说对象的利益。最好的情况是调整自身利益使其同游说对象大体一致。这样,就形成了纵横家在策略设计上的一个基本思路,不是靠严密的算账来说明白游说对象的利益所在,而是靠言辞优势使游说对象“感觉”到其利益同说者一致,或者靠夸大生存危机的威胁诱使对方放弃对不同利益的考究。由此,纵横家的言说能力要远大于其分析能力,对语言技巧的掌握要远高于其推理技巧。他们追求的,不是实事求是的策略设计,而是让对方“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的心悦诚服。所以,纵横家往往要做到投其所好,见招拆招,喧宾夺主,对方一旦上套以后,则靠沉没成本形成持续支持。纵横理论和兵法理论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兵法靠的是“庙算”,纵横靠的是“点子”。兵法是以实力打拼,纵横是“空手套白狼”。张仪被别人冤枉挨打,在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面对妻子的诘难,要求妻子“视吾舌尚在不”,舌头在,就一切都有希望。靠口舌之能谋富贵,难免会仰人鼻息,阿谀奉承,失去自我。苏秦作为燕国间谍在齐国任职,面对齐王,竟然可以把他追求自身利益、保证燕国利益、保证了燕国利益也就是保证了齐国利益整合为一个逻辑链,而且还能自圆其说,滴水不漏,这正是纵横家的言说技能写照。

    正因为纵横家的价值导向为单一的自利追求,所以他们对社会公认的价值取向并不完全认可。仍然以苏秦为例,史籍中关于苏秦的道德批评比比皆是。如有人称苏秦为“左右卖国反覆之臣”(《史记》),是“天下之小人”,燕王尊重苏秦是“与小人群”(《战国策》)。对于这种指责,苏秦反问燕王道:如果有人像曾参那样尽孝,像伯夷那样廉洁,像尾生那样守信,这三个人天下赞颂,大王你用不用?但是,曾参尽孝,不离母亲,大王安能令其为燕国出使?伯夷不食周粟,不为周臣,大王安能令其任弱燕之臣?尾生为了守信抱梁柱而死,大王安能令其为燕国立功?只要对国家有利,不孝、不廉、不信之人皆可用之。孝廉信不是不需要,而是用来自我修养的,非进取之道,而纵横家讲的是进取。如果只讲修养不讲进取,楚国恐怕至今过不了沮水和漳水,秦国恐怕永远越不过蓝关和崤塞,齐国只能在周初所封的营丘徘徊,燕国出不了屋注之山,晋国会停留在太行之内(这段对话有多处记载,大同小异,本文取帛书所载大意)。在这一点上,苏秦表达出古代“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思想,这正是纵横家不同于其他学派的特色所在。纵横家凭藉这一特色呼风唤雨,然而这一特色也反映出纵横家缺乏恒定价值观带有浓厚机会主义倾向的致命缺陷。

    对于纵横家的机会主义,孟子有着严厉的抨击。他认为,人不可以无耻,“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尽心上》)。景春曾经对孟子说:“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则反驳道:这哪能算大丈夫?不过是“以顺为正”的“妾妇之道”而已。并由此而引出了孟子对大丈夫的著名定义(《滕文公下》)。在孟子眼里,人是要有行为准则的,遵守行为准则,哪怕一无所获,也是正道;见利忘义的投机,只讲收获而不讲准则,哪怕收获再多,也是邪路。只有正直的人,别人才愿意合作。枉己焉能正人?孟子的这种批评,正中纵横家的要害。但对纵横家来说,正是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妾妇之道”,构成他们大显身手的立足点。儒家本来强调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而纵横家则不然,他们专喜危邦乱邦,正需要危邦乱邦来显其本领。所以,这种批评并不能使纵横家收敛,而是促使其只做不说,闷声发大财,甚至还会以“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而自傲。有人认为,战国以后,纵横家不再显赫,实际上并不如此。如果看得更深入一点,战国以后尤其是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纵横家在古代思想的牌楼上不再亮出招牌,但在古代思想的地基上却掺进不少砂子。弄清这一点,有助于理解中国古代管理思想的复杂性。

    纵横家的机会主义,还表现为对“顺时乘势”的强调。与前期法家慎到等人强调的势论相比,纵横家重视时势,但不仅仅是消极适应,更重要的是积极进取。他们主张把权变和时势结合起来。苏秦对此说道:“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战国策·齐策五》)时势固然重要,凭藉时势展开的人为努力更重要。即便有干将莫邪之类的利刃,没有人的恰当使用就割不了肉,制作精良杀伤力强大的箭簇,没有弓弦机关就杀不了敌。所以,时势是给人力服务的。在中国官方与民间都长期流传的“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实际上就是这种纵横策略的表达和传承。

    纵横的言说技巧:纵横之术在操作上,以言说技巧最为关键。纵横家的言说技巧,按照《鬼谷子》的总结,曰捭阖,曰反覆,曰内揵,曰抵巇,曰飞箝,曰忤合,曰揣,曰摩,曰权,曰谋,曰决。

    “捭阖”不仅仅是一种哲学,而且也是一种技巧。“捭”是以言语引发对方与己相同的共鸣,“阖”是以不语观察对方与己不同的观点。由此,捭阖就演化为游说之术。“捭之者,料其情也。阖之者,结其诚也。皆见其权衡轻重,乃为之度数,圣人因而为之虑。其不中权衡度数,圣人因而自为之虑。”通过这样的权衡,捭要排除一些因素,又要采纳一些因素。“故捭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内之。”阖也同样要接受某些观点,或者放弃某些观点。“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从游说改变对方出发,捭阖还是一种心理活动。“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此皆由门户出入。故关之以捭阖,制之以出入。”以此为基准,捭阖可以无往不胜。“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言可。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为小无内,为大无外;益损、去就、倍反,皆以阴阳御其事。”到这里,阴阳哲学已经转变为具体的辩说之术。

    “反覆”在《鬼谷子》中题作“反应”。所谓反覆者,是指言说中的反观和覆验。“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此。动静虚实之理不合于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覆者,圣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运用反覆技巧,首先要学会静听。“人言者,动也。己默者,静也。因其言,听其辞。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许多人言说效果不好,不是因为自己的言说能力不好,而是因为自己的听取能力太差。只有先当好听者,能够准确把握对方意图,可以敏锐发现对方的思维缺陷和逻辑漏洞,才能给自己展示言说能力形成铺垫。其次要采用“象”和“比”来说明道理。“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钓语合事,得人实也。其犹张罝网而取兽也。多张其会而司之,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此钓人之网也。常持其网驱之。”象是具象和抽象的关系,比是同类和异类的关系。善言说者,能够以象和比形成捕兽之网、钓鱼之饵,使对方进入自己的话语彀中。在这里,游说的本身已经带上了权谋色彩。可以说,纵横家的基本技巧,就是以权谋方式论证权谋,从而使权谋本身权谋化。这是中国古代谋略思想与当代西方战略思想的一大区别。

    再进一步,要以重复讨论不断深化议题,使认知趋于一致。“己反往,彼覆来,言有象比,因而定基。重之,袭之,反之,覆之,万事不失其辞。圣人所诱愚智,事皆不疑。”为了达到引诱对方认同自己的效果,需要“变鬼神以得其情”。具体的变法为:“变象比,必有反辞以远听之。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欲开情者,象而比之,以牧其辞。同声相呼,实理同归。或因此,或因彼,或以事上,或以牧下。此听真伪,知同异,得其情诈也。动作言默,与此出入;喜怒由此,以见其式;皆以先定为之法则。以反求覆,观其所托,故用此者。”通过这样的欲擒故纵,反覆驳难,从不同角度说明道理,使对方心悦诚服。

    “内揵”是取得君主信任之术,内即纳,揵是楗字通假,即关门之闩。“内者,进说辞也。揵者,揵所谋也。”君臣关系十分复杂,有的虽远犹近,有的虽近而疏,有的在身边而不用,有的虽遥远犹思念,凑到跟前的不见得会重用,弃之而去的反而想笼络。所以,纵横家主张投其所好,建立君臣之间的依赖关系。这种关系的依托需要根据君主的情况确定,“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

    在进说辞时,先要暗中度量君主的意向;在揵所谋时,则要摆明相关事务的得失。“阴虑可否,明言得失”。言说的方法,既有卑辞谦说,又有危言耸听。“言往者,先顺辞也;说来者,以变言也。善变者审知地势,乃通于天,以化四时,使鬼神,合于阴阳,而牧人民。”谋事的方法,要把握与君主意图的吻合程度。“见其谋事,知其志意。事有不合者,有所未知也。合而不结者,阳亲而阴疏。事有不合者,圣人不为谋也。”以此推论,“故远而亲者,有阴德也。近而疏者,志不合也。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去而反求者,事中来也。日进前而不御者,施不合也。遥闻声而相思者,合于谋待决事也。”纵横家同君主的关系能够达到哪一步,需要仔细揣摩。

    游说是有风险的。《鬼谷子》告诫道:“不见其类而为之者,见逆。不得其情而说之者,见非。得其情乃制其术,此用可出可入,可揵可开。故圣人立事,以此先知而楗万物。”一个成功的纵横家,能够做到与君主亲密无间,来去自由,策无失计,建功立业。然而,如果情势不顺,君主不明,言说不谐,谋略不合,纵横家要能够全身而退,事先留有收手余地。

    “抵巇”是防范危险之术。抵是击打,巇是罅隙。纵横家必须知道谋略的罅隙在什么地方。“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有近而不可见,有远而可知。近而不可见者,不察其辞也;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罅隙近而不可见,是功力不够所致,远而可知,是反覆辨识所明。抵巇之术有五:“可抵而塞,可抵而却,可抵而息,可抵而匿,可抵而得,此谓抵巇之理也。”这五法中,“塞”即堵塞,用于内部产生的罅隙;“却”即击退,用于外部造成的罅隙;“息”即平息,用于基层萌发的罅隙;“匿”即扑灭,用于突然出现的罅隙;“得”即替代,用于土崩瓦解、无可救药的罅隙。所谓圣人,就是明察罅隙的智者,进则通达其谋,退则独保其身。“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巇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阖,能用此道,圣人也。圣人者,天地之使也。世无可抵,则深隐而待时;时有可抵,则为之谋;可以上合,可以检下。能因能循,为天地守神。”

    “飞箝”是钓鱼箝制之术。“引钩箝之辞,飞而箝之。钩箝之语,其说辞也,乍同乍异。”飞是通过外誉而控制对方,箝是通过内惑而控制对方。飞箝分两类,一是用于国家,“将欲用之天下,必度权量能,见天时之盛衰,制地形之广狭、岨崄之难易,人民、货财之多少,诸侯之交孰亲孰疏,孰爱孰憎,心意之虑怀,审其意,知其所好恶,乃就说其所重,以飞箝之辞,钩其所好,乃以箝求之。”另一是用于人物,“用之于人,则量智能,权材力,料气势,为之枢机,以迎之随之,以箝和之,以意宜之,此飞箝之缀也。”任何谋略之士,要使自己的谋略得到成功,必须上有君主支持,下有众人追随。飞箝正是力量滚雪球的技巧。

    “忤合”是选择去留之术。忤是背离,合是趋同。“凡趋合倍反,计有适合。化转环属,各有形势,反覆相求,因事为制。”是离是合,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必因事物之会,观天时之宜,因知所多所少,以此先知之,与之转化。”按照《鬼谷子》的说法,“世无常贵,事无常师;圣人无常与,无不与;无所听,无不听;成于事而合于计谋,与之为主。”用现代口语来说,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不变之敌,也没有不变之友,一切随成事之利而转移。而且,纵横家的忤合之术,并不是简单的利益分合。即便背离,也有趋合的试探;即便趋同,也有背离的磨合。伊尹在商汤和夏桀之间反复五次,吕尚在殷纣王和周文王之间反复三次,最后才确定了忤合方向。忤合是否恰当,建立在自知和知人的基础上。“故忤合之道,己必自度材能知睿,量长短远近孰不如,乃可以进,乃可以退,乃可以纵,乃可以横。”后世“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俗语,就是忤合之术的传承。

    “揣摩”是量权揣情的方法。“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量权是对资源和实力的计量,包括民众、货财、地形、天时、君臣关系、宾客智谋、诸侯邦交、内政民心等等。当然,战国的条件下,不可能进行精确全面的量化计算,所谓量权,不过是大约估量,依然属于质性定位。在这方面,纵横家一贯粗略,他们更强调权变,而不强调筹算,在计量方面远比不上兵家之细致。揣情是对君主好恶欲望的判断,君主的心理不可能藏得严严实实,通过其言语行为,可以观察到相应的心理迹象。一般来说,君主在十分高兴时会流露出其喜好,在十分恐惧时会流露出其厌恶,情变于内而形见于外。“故计国事者,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相比之下,揣情比量权更难,需要察言观色,注意微末隐秘。

    正因为量权揣情之难,所以还要在“揣”的同时“摩”。“摩者,揣之术也。”善于揣摩就像钓者能够测度出鱼的走向和行为那样,一甩竿鱼就上钩,外人看不出门道,近于神明。摩有多种方法。“其摩者,有以平,有以正;有以喜,有以怒;有以名,有以行;有以廉,有以信;有以利,有以卑。”“平”是静态,“正”是相宜;“喜”是喜悦,“怒”是愤怒,不同情感下的表现,可以更真实地觉察君主的心理状态;“名”是尊崇,“行”是事功;“廉”是操守,“信”是守约,不同行为的举止,可以更恰当地推论君主的心理偏好;“利”是诱惑,“卑”是奉承,对诱惑奉承的反应,可以更深入地掌握君主的心理走向。这些方法都不算难,几乎人人会用,但要用好则极其不易,纵横家的揣摩要做到存乎一心,出神入化。

    “权谋”是言说的权衡和谋略。在言说时,特别要注意权衡几种言语倾向:佞言是以谄媚表忠,谀言是以广博表智,平言是以决断表勇,戚言是以忧虑取信,静言是以否定自己取胜。言说能够成事,也能坏事,所以要格外谨慎。言说要做到“繁言而不乱,翱翔而不迷,变易而不危”。特别是有所言而有所不言,注意言说忌讳,谨防众口铄金。人都希望自己的言说能得到重用,这就需要避免不恰当的言说,针对不同对方采用不同说话策略。与智者言,用博取胜;与博者言,用辨取胜;与辨者言,用要取胜;与贵者言,用势取胜;与富者言,用高取胜;与贫者言,用利取胜;与贱者言,用谦取胜;与勇者言,以敢取胜;与愚者言,用锐取胜。

    言说除了权衡还需要谋略。所谓言说谋略就是“得其所因,以求其情”,依据情理,确定上中下三种言说方案。不同的言说对象,要有不同的言说侧重。“夫仁人轻货,不可诱以利,可使出费;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可使据危;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以不诚,可示以道理,可使立功;是三才也。”愚者容易被言语蒙蔽,不肖者容易被言语恐吓,贪者容易被言语引诱,需要因事而选择。在言说的计谋上,“公不如私,私不如结,结比而无隙者也”。即公开不如私下,私下不如结为一体,结为一体就没有罅隙可乘。在言说的方略上,“正不如奇”。“故说人主者,必与之言奇;说人臣者,必与之言私。”人所不欲,切忌不要强加于人;人所不知,切忌不要强教于人。“人之有好也,学而顺之;人之有恶也,避而讳之;故阴道而阳取之。”还要注意,交深忌言浅,交浅忌言深。交深言浅会疏远,交浅言深会召祸。

    决是决断,这已经是游说的尾声。决断也有技巧性方法,《鬼谷子》强调,有疑才会有决,“为人凡决物,必托于疑者。善其用福,恶其有患,善至于诱也,终无惑偏。”并提出以五种方法成其事:阳德、阴贼、信诚、蔽匿、平素。

    《鬼谷子》还有“符言”、“转丸”、“胠乱”等篇。“符言”同前述各篇内容不协调,“转丸”与“胠乱”已经佚亡,仅存篇目,在此不论。

    从整体上看,纵横家在战国的特殊背景下,形成了以言说为主要方式的谋略思想,而且把这一思想广泛运用于列国关系。尽管在理论深度上他们比不上其他诸子,在实际操作上也翻云覆雨,但是,他们明确的自利追求,机会主义的谋略准则,开启了统治者应对现实的另类路径。如果仅仅从文献记载来看,纵横家的言说,几乎都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到秦汉以后就不再张扬。然而,历代民间的生存智慧,官场的分化组合,江湖的潮起潮落,庙堂的勾心斗角,到处都飘荡着纵横家的身影。尽管纵横家的名称不再有,但他们的思想在社会自发秩序中不断传承演化,对历代都有影响。纵横家后来向上发展,产生出幕僚之道,向下发展,靠近了厚黑之途。对此,有必要进行研究和阐释。

     发表于《管理学家》2013年4月


 
 
     
纵横之术与《鬼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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