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鹤壁十几公里，进入一片太行余脉，顺着山间一道发出清脆声响的河水行走，溯源其上，穿沟壑、望葭苇，水流潺潺宛如碧溪，两岸夹持崖似削立。我很惊讶，在城市不远能见到如此没有片点污浊的河水，可谓异甚！急问身边朋友：

“这是淇水？”

“对！这就是淇河。”

“这就是诗经中数十篇赞美的淇水？”

“这就是朝歌城外那条目睹纣王败政、武王牧誓的淇水？”

“这就是子贡与宰予一同乘车，宰予听到水边有妇人洗衣歌唱而遥盼出神，被子贡一脚踹下车的淇水？”

“这就是被后世史评家认为承载着‘靡靡之音’而遭‘正人君子’厌弃的淇水？”

......

 

这是华北平原上最后一条没有被工业化污染的河流，如此原生态的淇水，“她”和五亿年前奥陶纪初诞生时一样的清秀婉丽，不徐不疾。“她”从诗经里流到今天：“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她”从美人宣姜睹盼的新台上，从河水弥弥中替换成此时如痴般我的凝望，凝望“她”深邃善渊下岩石的苔痕，苔痕旁数尾轻快的游鱼，游鱼追逐穿梭的树影。“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不知西周哪一位诗人面对着眼前淇水发出感慨，感慨卫女初嫁后的思归。我突然间造访淇水，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似乎与那位诗人产生了心灵交集。

 

一行人在河边农家停下聚餐，此地名曰“白龙庙”，有一个小型的水坝将河流截断，煞是败了风景。截断后的坝下露出斧斫撕裂般的巨石河床，或者是此地本就如此鬼斧神工地貌，河水只是在其间穿过，倒是这道粗鲁的水泥石坝将风景中的美感化为乌有。现代人普遍少了对自然的尊重，无数大江大河上水利工程兴建，又或者经济利益的追求，对于能源的希图，江河失去了上下的自然通畅。我站在石坝上望着远处嗡隆隆鸣响的发电站房，叹息自然山水的韵味失落。

 

顺着河边的山路攀登，拨开荆棘掩盖下的石径我们去探访山顶的“白龙庙”。山不高，庙神也荫庇不广。庙是在古遗迹上复建，估计也是在“**（文革）”中被“破四旧”所扫荡波及。庙门紧锁，也不知道里面的神祗是何许人，也许是淇水的龙神。我只能在外面施以一礼，对冥冥中的神灵大可不信，但“敬鬼神而远，”先师对我如此教诲。庙对面有四根楹柱支撑的破旧老戏台孤零零立在玉米地中，走近前去看发现柱子上还有雕刻的对联，很是兴奋的用相机记录下来：

 

“盍往观乎父老闲来消白昼；亦既见止儿童归去话黄昏。”

 

四方的木柱雕刻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透出年代的久远，由此可见昔日此地的繁华。每到敬神的时候汇聚来远近的人家，白昼和黄昏戏台子上演着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如今岁月轮替，戏台子凋落到这样的地步，连着神灵的香火也黯淡了许多。这不怪乡人的怠慢，掌管着河流水量丰沛多寡的已是“无所不能“的人，“神”也就被逐渐冷落如此了。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神”不仅有统辖祸福，执掌福咎的权力，“神”还有教化四众，惩善扬恶的威能。当社会不需要“神”来做灌溉救济，人都能替而代之，人心的混乱也开始了。

 

庙前的新刻石碑记录着当年罗贯中与此地的关系。话说在罗贯中增删改编《水浒》一书中有百（白）龙庙英雄小聚义一节，就是罗贯中取材此地典故而摹写。罗贯中晚年隐居在淇河岸边，这位中国古典章回小说的鼻祖，号湖海散人，言下有浪迹天涯，志向四海之意。饱读诗书胸有万千沟壑的罗贯中，一部《三国演义》道尽了历史演变的基本规律。他死后名却不见与经传，作为文人却无官场功名，只是擅写戏剧小说、乐府隐语，则与倡优、妓艺同流，这是文人的悲哀，古今皆为一理。具有极高艺术审美、人世阅历练达的罗贯中晚年为了自己的作品出版而四处奔波，这是中国社会由来已久的对于文化的不重视！

 

下山复坐。河水温婉的（地）在身侧流逝，远近山水与夜色皆无言。茅棚吊着的几盏灯火下，坐着我们几个闲人。推杯换盏之间天色从幽蓝到昏然，习习凉风从河面上拂过，已近中秋天气微寒。强饮三大杯，看山影憧憧，水何澹澹，星斗诜诜，月隐无光，一股无端的“痴”意又涌了上来。

 

这条从诗经里流到今天的河流，卓荦不凡的依偎在我面前，并不因为纣亡而消减，也不因为被世人认为是“靡靡之河”而失落。因为宰予谛听淇水岸上妇女的歌唱，而被子贡认为不能同车；如今满世都是如此的迷狂，我又躲到哪里才能自净其意呢？更为反衬的是无论“易水寒”的悲怆、“天上黄河”的雄壮，都被今天的世人污染的（得）不堪入目。反倒是一直背负着“亡国之音”的淇水，清澈如斯！这又是什么样的“教训”呢？

 

举一杯酒，倒入河中，只为淇水对我“亦如是”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