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河文化研究》第6卷

 

   

 

文艺作品 -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5—29)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5—29)
 
作者:崔炳文  加入时间:2011-2-18 17:50:25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0——24)

   “昨天夜晚,我跟你爹说了好大会儿话,我问你爹,以前陈家要跟咱韩家来往,要与你们交朋友,结儿女亲家,为什么?他现在要赖婚,把石头撵回来,为啥反差这么大?明摆着,咱现在不如他。石头没考上大学。要是你的官比他大,石头考的学校比晶晶好,估计你甩还甩不掉,打都打不跑。我给你爹说,石头喂鸡喂鸭,只能是一时,不能一辈子干营这个。喂鸡能喂出凤凰来?能把鸡棚建到全国各地去?起码现在不能。还是上学吧!学肚里知识,才是本事。别嫌我的嘴碎,我给你讲个故事。

  “淇河下游岸边有个集镇叫卫贤,那是西周卫康叔的都城,汉代曾为县城,不知哪朝降为镇。镇十字街南边有一座大牌坊上摞着一座小牌坊。我到那儿看过,一位老头给我讲了它的来历:明朝时,卫贤的孟家出过一门‘三进士’,到了孟楠这一代,官至工部主事。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皇帝恩准孟楠在家乡浚县建造功名牌坊——恩荣坊。建牌坊自然选在显眼的地方。赫家的一个小孩叫赫瀛,走到跟前不让建,说:‘这是俺家的地方,你建俺地方上,将来俺家建牌坊往哪儿建?’孟楠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他随口说:‘这好办呀,将来你家牌坊就建在我家牌坊上面吧。’

  “赫瀛回到家后,发奋读书,后来真的做了大官——御史。因有言在先,赫家便把牌坊建在孟家牌坊之上。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咱家以前有本《县志》,我翻过,赫瀛、孟楠都有其人。孟楠与赫瀛同为卫贤村人,赫瀛在明万历二年(1574年)就中了进士,而孟楠是在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才中的进士,孟楠中进士的时间比赫瀛晚了24年。‘牌坊摞牌坊’的故事应该是后人借恩荣坊独特的建筑结构艺术演绎出来的。不管怎样,知耻而后勇,倒是个正理。”

  

  二十六

  

  陈晶到学校后,刘怀的身影慢慢走进她的心里,三天不见,总感到少点啥似的。

  刘怀自从遇到陈晶以后,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出生于伏牛山区的一个山村中,祖祖辈辈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之前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识文断句的文化人。他考上了大学,全村人都轰动了。他爹高兴得摆香案烧了好几天的香,母亲蒸大花糕感谢山神降恩,头都磕肿了。提亲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刘怀一个个相过,他既不说中,也不说不中。夜深了,提媒的都走完了,他娘问他为啥不说个准话,他说:“我出门上大学,万一碰上个吃商品粮的,有工作的,那多好啊。要是碰不上,现在把话说绝了,也不好,留个后路吧。”

  开学那天,他穿着他娘做的千层底方口鞋、土布裤子,坐上火车来到了繁华的城市,好似一步跨越了几个世纪,自卑感油然而生,总感到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个怪物。没进学校之前,他先到商店买身衣服,趁人不注意,把千层底鞋、土布裤子扔进了垃圾箱;又走进一家化妆品店,买瓶搽脸油涂抹一番才走进学校。

  一天,他走进一家服装店,想买件时髦样式的衣服,征求店老板的意见,店主自然是热情周到。这家店铺是本市一位姑娘开的,姓郑,名叫郑向阳,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到街道企业上班,企业不景气,政策鼓励开放搞活,郑向阳辞去企业的工作,租了两间门面房做起服装生意。姑娘刚开门,见进来一个青年,自然是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一回生,两回熟,刘怀渐渐成了店里的常客。

  常言说,得不到的东西最宝贵,郑向阳自己没考上大学,看到别人是大学生很是羡慕,得知刘怀是新考上的大学生更是热情有加,他买的衣服打折扣,拉来的客户有抽头。对于刘怀来说,在山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时髦、漂亮、开朗的姑娘,自己能跟姑娘多说几句话,就心满意足了,更不敢想能发展一步跟她交上朋友、娶她做老婆了。

  一个青春,一个壮年,两人在店里有说不完的话,渐渐地,开始相互请客吃饭。生意淡时,姑娘也找人看看门,两人逛街游玩,手拉手浪漫一回。

  时间长了,不免有人会问他俩是啥关系,郑向阳开始是羞涩地一笑,后来就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男朋友。”刘怀毕业后留校当了辅导员,学校分了一间房子,两人有了谈话场所,时常谈到深更半夜,慢慢地,郑向阳就不走了。

  对于陈晶,起初郑向阳并没有在意,助人为乐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她还是刘怀班上的学生。日子一天天过去,敏感的她慢慢地觉察了刘怀对陈晶的那点儿心思。

  深秋来了,刘怀在小屋子里生起煤球炉,和郑向阳支起了小灶。刘怀熬了锅八宝粥,整个走廊都是香味扑鼻。粥熬好了,刘怀盛了两碗,郑向阳站起来去抽筷子,陈晶这时一脚迈进了门。

  “赶早不如赶巧,粥盛好了,你也来到了。坐,坐。”刘怀说着把碗推到陈晶的面前。

  正在抽筷子的郑向阳,把筷子又放回原处,瞪了刘怀几眼,坐下来拿张报纸看起来。

  郑向阳的心思,单纯的陈晶完全没觉察到。刘怀全知道郑向阳为啥不高兴,却假装没看到,抽双筷子送到陈晶的手里说:“你尝尝,提提意见。”

  “刘老师,我吃过饭了,你们吃吧,别跟我客气。”陈晶说。

  “吃饭能吃恁饱?给个面子,尝尝我的手艺,看有你们那儿做得好不?”刘怀说。

  盛情难却,陈晶不得不端起碗。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是千年古语,陈晶喝了几口,也得奉承几句,嚼着一个红枣说:“粥熬得很好,要是这枣没有核就更好了。”

  “我的大学生唉,你说得稀罕,枣还有没核的?那不成了无性繁殖了吗?”刘怀说。

  “有性无性我不懂。我们那地方就有一种枣没有核,历代都是贡品。传说是一个中秋节的晚上,纣王在摘星台上由妲己陪着,一边赏月,一边嚼着红枣,一不小心咬到核硌了牙,他勃然大怒道:‘枣就不能没核吗?明年再有核,统统砍掉,一棵不留!’他是天子,枣神也怕暴君,从那儿以后,枣树结的枣酸甜酥脆,再也没核了。”

  刘怀仰视着陈晶,作洗耳恭听状。等陈晶说完,他嘿嘿一笑说:“你们那儿的人都享受到帝王待遇了。”

  “哼——,我看呀,帝王待遇不一定有那个命,倒是不少出苏妲己那样的狐狸精!”郑向阳似笑非笑,一边说,一边斜眼瞅陈晶。

  陈晶听到这话,不解地看了她几眼,她想不明白今天刘老师的朋友生了谁的气,把气撒在她身上?她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擦了擦嘴,一脸不高兴。

  “咋了?不好吃,还是哪儿不舒服?”刘怀关心地问。

  陈晶淡淡地说:“噎得难受!”

  “喝点儿开水冲冲。”刘怀说着掂起暖瓶倒水,“我做的不好不是?”

  郑向阳把报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站起身说:“多会献殷勤!一个狐狸精!”

  “住嘴!”刘怀也急了,大声喝道。

  “我就是说了,嘴长在我身上,你还能挡住?”

  “哗——”,一茶缸开水泼到了郑向阳身上。

  回到宿舍,陈晶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理解那个女人为啥那样对自己?刘老师的种种态度也让她感到隐隐害怕,以后可不能随便往老师的住处去了。她看看窗外,寒星眨眼,这个时候也许中学生都下晚自习了,也许自己敬爱的高中的班主任唐老师仍坐在灯下批改作业。来到学校几天了,也该给她写封信了。信纸铺好了,路上被盗、在刘怀宿舍遇到的委屈一股脑涌上了心头,泪水不由落在了纸上。

  她写完了信,看宿舍的人都睡得正香,不知道远在几百里外的石头这会儿入睡了吗?“宾馆的情况咋样?有人欺负你吗?我爸对你热情不热情?秋天的衣服给你捎去没有?我给你邮去的信收到了没有?信上地址写得很清楚,你咋不给我回信呢?今天要有你在场,也许不会出现这种尴尬局面……”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石头哥”。(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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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到了星期天,宿舍的同学一块儿到街上逛,正走着,从一家服装店里跑出一个女人,大声喊着:“陈晶,陈晶。”几个同学都站住了。陈晶扭头一看,是刘老师的女朋友郑向阳,她满脸陪笑说:“您好,您在这儿?我当是谁喊我呢。”

  “你过去了,我才看清楚了,长得漂亮是漂亮,可惜一脸土包相!本来是只老草鸡,偏要装孔雀样!”

  陈晶的脸一下子红了。这突如其来的侮辱,让她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泪水。几个同学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人咋不讲道理?人家怎么招惹你了?你这样侮辱人家!”

  “没你们的事,你们走吧。”郑向阳回到了店里。

  几个同学问陈晶:“她是谁?”“她咋知道你的名字?”“她为啥那样说你?”

  陈晶无言以对,只是流泪说:“你们逛吧,我先回去。”

  第二天中午,刘怀走进女生的宿舍,看陈晶闷闷不乐,就说:“到我那去吧,陈晶。”她婉言谢绝了。

  第三天中午,刘怀又来了,他先问陈晶吃饭了没有,又邀请陈晶到外边转转,散散心。

  “我有事,不去了,你忙吧,刘老师。”陈晶一次次的回绝,让刘怀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在走廊里站了半天,走到拐弯处又扭头看了好几眼,长叹一声,无奈地走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陈晶坐在宿舍看书,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怀喊道:“陈晶,有你一封挂号信,到楼下来拿吧。”陈晶想,是石头哥的信吗?她眉飞色舞,放下书走了出去。走到楼梯口,一看,刘怀在楼下站着,手里拿着一封信。

  她拆开一看,里面装着几个无核枣和几个鹅卵石。不用问,这是刘老师到鹤壁去买的无核枣。几个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鹅卵石,陈晶觉得,这是刘怀在表明他的一片片实(石)心实(石)意。从那天起,刘怀每天清早提着保温桶,到女生宿舍楼的传达室送饭,人非草木,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陈晶跟刘怀走出了校门。

  刘怀说:“小郑这类人,从小缺乏高素质家庭的熏陶,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涉足社会后,我行我素,信马由缰,又嫉妒心极强。作为朋友,我有责任和义务来教育她吗?我有责任和义务来承担她的一切罪过吗?”

  几句话语化去了陈晶心里的芥蒂。

  

  二十七

  

  一场北风一场寒。大雪飘落,淇河上下一片银白。

  与鸭棚一墙之隔的韩振淇屋中的灯,一夜没灭,他如饥似渴地在书海中徜徉,仿佛忘记了躯体的存在。门开了,他父亲走了进来,跺了跺脚上的雪问:“鸭子喂了没有?”

  他说:“一会儿喂。”

  “家都吃过中午饭了,你还一会儿喂。”他父亲拉灭了电灯,提起水壶晃了晃,壶干了,煤火也快灭了。他没有责怪儿子,给煤火添些煤,提着水桶向河边走去。

  韩世诚到了河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年,自己也满腹雄心壮志,回到槐树庄参军受阻之后,转而把希望寄托在了尊自己为大哥的陈保省身上,自己默默地承担了他的一切家务负担。如今,他成了大经理,再也用不着自己了,当年“同生死、共富贵”的誓言化为乌有。石头在鸭棚里,不知道黑夜白天,傻成了个木头疙瘩,这样能把晶晶娶过来?寒假到了,晶晶也该回来了。哎,不成媳妇,就是来家看看,也没白好过一场,就怕陈老二这个势利眼不让他闺女来。

  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为避免陈晶路上再有闪失,陈保省派兆主任、王经理一同到学校接她回去。去时,“淇河三珍”(无核枣、缠丝蛋、双背鲫鱼)高档名酒、名烟装满了后备箱。上午,他们赶到了学校。陈晶见到他们,劈头就问:“石头哥咋没来?”

  “车坐不下。”兆主任搪塞过去了。他对陈晶说,陈总给校长带来些礼品,想请校长中午吃顿饭,表示一下心意。

  陈晶把话学给了刘怀。刘怀连声说:“好,好,我来安排。”他把车带到校长的楼前,自己走进楼里,一会儿出来说:“校长正在接待省里领导,中午已经有饭局了,他让我全权代理。走吧,到最好的饭馆去。”

  吃过饭,礼品搬到了刘怀的宿舍,再由他转交给校长。陈晶上车时,兆主任说,鹤壁下辖的浚县县城正月十六有庙会,邀请刘老师陪校长到时一块儿去赶会。

  小车还没出校门,陈晶就问:“石头哥是在宾馆等我,还是在家等我?”

  坐在后座的兆主任给王经理使了个眼色,王经理说:“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你上学走的那天他就走了。”

  “怪不得我寄那么多信,他一封也不给我回。”陈晶说。

  “你的信都放在我办公室里,陈总说等你回去再交给你。”兆主任说。

  车到了淇河大桥时,陈晶突然说:“师傅,停车,停车。”

  司机放慢了车速,兆主任说:“有事?”

  “我要回槐树庄,你们先走吧!”陈晶说。

  兆主任苦笑着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你平安接回去,你不回去,陈总不批评我们失职?回老家还不好说,车一会儿拐个弯不就行了?”

  一眨眼,车开到了韩家门楼前。陈晶三步并作两步,迈进二门就喊:“娘,娘!”

  韩世诚两口听到晶晶的喊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为是听错了。转眼,陈晶到了跟前,石头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陈晶的眼眶也红了,她说:“石头哥呢?我咋听说他回来了……”她忍了再忍,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韩世诚说:“晶晶,你跟你娘说话,我去叫他。”

  韩振淇正坐在桌前学习,门猛地推开了,父亲满面春风地说:“回去吧,快回去吧,晶晶回来了!她在家等你!”

  韩振淇猛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挠挠头坐下看起书来。

  “是真的呀,她就在家呢!”

  “她不会往地里来?又不是不知道哪块地。”

  “瞧你这孩子,我在这看着鸭,你赶快回去吧!”

  门又被推开了,晶晶出现在门口,她朝屋里一看,心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屋里就两张床,一桌一椅。往日白面书生模样的石头哥头发蓬乱,眼窝深陷,两只手冻得肿起老高,还裂着缝。她鼻子一酸,腿一软,跪在地上握住石头的手哭起来。

  韩世诚出去了,这场面让他也忍不住要流泪。

  “你看你的手,咋冻成了这样?脚也冻了吧?我听咱娘说,俺爸吵你了?你咋不给我写信说一声?我都给你写了十八封信。”

  “你看你,哭啥呢?我又没为国捐躯。回来也不是因为你爸撵我,我想走自己的路。”

  “那好,我也不走了,咱一块儿喂鸭,学我也不上了,鹤壁我也不去了!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没想到你在这儿受这种罪!”

  她说着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小鬼还不投生,终日为丈夫王岗撵鱼,我就不能伴你喂鸭?”

  门外的兆主任吸了三支烟了,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终于,他推开门,见陈晶跪在地上握住韩振淇的手没一点反应,说,“陈晶,咱走吧。振淇,咱一块儿走,咱还搁伙计。陈总还等着呢。”

  韩振淇推开陈晶的手站起来说:“兆主任,坐吧。”

  陈晶擦去眼泪说:“兆主任,您走吧,告诉俺爸,我不回去了!”

  “看你说的傻话,我们的任务就是接你回去。有事改天再来,我还来送你,上车吧。今晚陈总几个老朋友等给你接风洗尘,不回去能行?”

  “回去吧,晶晶,代我向叔婶问好。我来的时候也不礼貌,都几个月了也没去看他们。“韩振淇说。

  “回去吧,晶晶,不要为难他们几个。回去跟你爸妈见罢面再来。这是家,也不是别的地方,啥时候都能来。”韩世诚进来也劝陈晶回去。

  陈晶抹着眼泪说:“我回去,石头哥,明天你哪儿也不要去,等我。”

  陈晶上车走了,车轮在雪地上碾下两道深深的辙印,扭曲着伸向远方。她走了,带走了韩振淇的心。(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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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振淇站在雪地上望着车子远去,眼前浮现出往年与陈晶站在雪地上嬉戏的场景,陈晶的哭声又响在耳边,他鼻子抽动了几下,泪水滚出了眼眶……

  起雾了,河面上聚起了一团团薄雾,形成一道雾墙,从下至上直连天际。淇河上的一切都淹没在雾墙中。他想起了三爷给他讲的“小鬼撵鱼”的故事:

  以前,槐树庄有一个人叫王岗,和媳妇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有一年,王岗被军队抓走当脚夫,音信全无,他妻子整天以泪洗面,站在河边盼丈夫回来,见人就打听丈夫的下落。有人告诉她,那一批脚夫到怀庆府全被投到黄河里淹死了,一个都没剩。她信以为真,当时就气晕了,醒来后就投河自尽了。

  王岗平安回来后,为怀念他的妻子,在河岸上搭了个地庵,为妻子立了个牌位,一天三烧香,饭做熟了先向妻子的牌位供飨。为了生计,他在急水弯处用石头垒了个梁,鱼儿游到这儿,一跃落在梁上,一年到头,王岗捡了不少鱼。

  一天夜里,他刚闭上眼睛,蒙眬中看见妻子走进庵来,给他盖了盖被子,擦了擦眼泪说:“以后我就不能再给你撵鱼了,我要去投生了,明天来替我的是一个戴铁帽的花窝村人。咱与他无亲无故,清早、夜晚你记得给他供飨碗浆水,回头我跟他说一下,让他也给咱撵鱼。”

  第二天中午,果然一个头顶铁锅的人要过河,王岗一问,就是花窝村人。王岗让他坐下,问长问短,故意拖延时间。那人非要过河,王岗说啥也不让他过,俩人吵了起来。一个气势汹汹,一个软磨硬泡,就是不让过。时间越拖越长,王岗一看太阳偏西,他说出了原委。那人出了一身冷汗,把铁锅摔得粉碎。

  夜里,妻子来了,埋怨王岗坏了她的事。王岗说他不想让她离开,虽说阴阳两界,夫妇不能同床共枕,但心里总有个寄托。要不,他一年四季守在河上有啥意义?妻子听后破涕转笑。两人一个阴间,一个阳间,时常在梦中窃窃私语。王岗也时常在梦境中看到妻子赶来一群群鱼,一脸疲惫。

  水涨水落,三年过去了。妻子一天告诉他一个消息,河神又派替死鬼来了,她没让。这次是个女人,因与丈夫生气,投河来了,后面跟着一双儿女,她心生怜悯,让她回去了。

  一晃又是三年。河神又要让她投生,她哭了,她说,她舍不得离开丈夫,愿在河中为丈夫撵鱼,一直撵到丈夫去世。河神把她的功德报告给阎王,阎王很受感动,破格提她为卫辉府城隍庙城隍爷,王岗还去看过她。

  

  二十八

  

  大雪笼罩,淇河上下一片白茫茫,一只孤雁从天边飞来,几声哀叫,几多凄凉。

  第二天,陈晶一大早就到了槐树庄,她把母亲让带的礼品往石头家里一丢,急急忙忙朝河滩的鸭棚跑去。

  韩振淇正坐在桌前专心复习,一点儿都没觉察到陈晶的到来。陈晶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捂住他的眼睛。韩振淇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

  他揉着眼睛说:“你咋又来了?天这么冷。”

  “不是天冷我还不来这么急呢,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看成个啥了?昨晚我回到家,我问我爸,‘石头哥犯了啥错?你把他撵回去?’爸爸长叹一声,说,‘在宾馆干一辈子能有啥出息,石头这孩子是棵苗子,劝将不如激将。’我说你在小园地搭了个鸭棚,一面喂鸭,一面复习功课,手冻得裂了个大口子,瘦得不成样子,我哭了,俺妈也哭了。俺爸哈哈笑了,他说,‘看来这孩子要成气候了。人贵有志,我参加工作离家那天就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再踏进槐树庄。冰天雪地,谁不知道冷,人家还睡在被窝里,我把井下的冰层砸开,把水打上来。有人背后说我傻,有人当面说我爱逞能。他们不傻,他们不逞能,一个个喊着想家,早早地打道回府了,现在没有一个混得比我强的。不经苦滋味,哪得花中醉?过两天把我的皮大衣、皮鞋、皮手套、皮帽子都送给他。告诉他,等他考上大学,我用小车去送他。’天还不亮,我妈晃醒我悄悄地说,‘去吧,他好不容易吐口了,别再变卦了。’俺娘儿俩一个人扛一个包,一口气跑到汽车站。你看,俺妈还给你放里面一块大牛肉。”她一边说,一边解包袱,拿出衣服要给韩振淇穿上。

  韩振淇说:“先放床上吧,是饭都挡饥,是衣都挡寒。”

  “没有好人穿,还有好人瞧呢,也学会不修边幅了。来,穿上。”她给韩振淇穿好大衣,系好扣子,又跪在地上给他系好鞋带,打扮好后说,“中!我爸这身衣服就是给你准备的。昨天夜里,我说春节前我不回来了,我给石头哥喂鸭做饭,让他好好复习功课,争取明年考个名牌学校。俺妈笑得合不拢嘴。你猜我爸说啥?‘别忘了给你奶上坟,请到家过年。’”平时少言寡语的姑娘,今天连珠炮式地说个不停。

  穿上大衣,韩振淇顿时感到浑身暖和多了,更让他感到暖和的是陈晶一片火热的心。他拍拍大衣说:“为答谢你,我这八级大厨今天亲自做饭,说吧,你想吃点啥?”

  “你歇歇吧,我还不知道你,就会做白水煮面条。还是我来给你亮一手,孬好将就点,少提意见。”

  天快黑了,河岸上一片雾蒙蒙,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只灰喜鹊落在树枝上,蜷缩着脑袋一动不动,不鸣不叫,就连平日里“嘎嘎”叫个不停的鸭子也缩着翅膀,一声不吭。

  陈晶从河里打来水,在煤火上卤好牛肉,下好两碗面条,盛好端给韩振淇。看着韩振淇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心里既满足又心疼,长出一口气,泪水流了出来。她扭脸擦了擦,又把锅碗洗干净,嘱咐说:“晚上睡觉时把大衣盖在身上。人是铁,饭是钢,再发奋也不能不要身体,晚上饿了照我的样做碗面条,听见没有?我该回去了,来时咱娘还说等我吃饭呢。”她脸上又换成了微笑,“今晚上肯定做好饭。”

  韩振淇说:“你在这儿一块儿吃点吧,还想回去吃好的,打偏食?到家也是争(蒸)馍,少(烧)肉,没(母)鸡蛋。”说着,他“嘿嘿”笑了。

  陈晶鼻子一皱:“哼,咱娘才不会跟你一样。再说了,就是烧碗开水喝,我愿意。走了,明天清早等我做饭。”她拉开门消失在夜幕中。

  陈晶的到来,忙坏了韩世诚两口子。韩世诚专门踏着雪去赶了个集,回来后,剁肉,和面,包饺子。两口子忙了大半天,天黑了,屋里的电灯都亮了,陈晶还没回来,两口子不时朝门口看看,听听外面的动静。煤火上的水又开了,韩世诚说:“咋还不来?我去看看。”

  “你是憨还是傻?她不是槐树庄长大的?哪条路她不熟,还用你瞎操心?”石头妈生怕别人打搅儿子和陈晶在一起的每一刻。

  屋里又静下去了,只有锅里的水上下翻滚的声音。

  陈晶终于回来了。石头娘赶紧端起饺子往锅里下。陈晶说:“娘,可别下完,地里还有个人呢。”

  石头娘笑了说:“知道——下熟了,让你爹给他送一碗。”

  “甭,娘,到地里就凉了,我一会儿给他送些生的,地里也有火呢。”

  石头娘听到这句话心里很舒畅。当大人盼的不就是他们互相体贴、互相关心吗?她笑着说:“中,中。吃过饭让你爹送去,你就别去了,黑灯瞎火的,鸭棚又恁远。”

  “远怕啥?还没城市里半道街远呢。”陈晶说。

  吃过饺子,陈晶放下饭碗,提着生饺子又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石头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胸口没那么闷了,陈晶的到来比吃十剂良药效果都好。她跟丈夫说:“还是那个样,吃点儿啥都忘不了他,就是吃个蚂蚱也忘不了给他留一条大腿。”

  韩世诚没有说话,他想到了陈保省,有他在,就是煮到锅里的鸭子也会飞走,何况是个大活人?这句话他没有敢说出来,人都盼好的,谁光盼不好呢?(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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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振淇坐在桌子前,刚把思绪收到书本里,门又被敲开了,他一抬头看是陈晶,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刚走吗,你咋又来了?”

  “我来给你送饺子了,憨小。”陈晶说着,自己先笑了。

  “我刚吃过饭,你忘了?”

  “这是半夜加班饭。”

  陈晶的到来不但让韩振淇精神一振,还大饱了口福。

  夜已经深了,石头娘与陈晶还坐在床边说话,谁都没有睡意。石头娘说:“晶晶,那饺子他吃了没有?你去鸭棚那儿时,你爹还笑呢,真是成了大闺女了,也不说不吃饺子皮了。你奶奶在世时老笑你跟石头,说月老还真是看人系红线呢——你是吃馅不吃皮,石头是吃皮不吃馅。我是天天夜里做噩梦,啥时给你俩典礼后,我就是做个鬼心里也安生。”

  “娘,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石头哥就是有作为,成了大官能把妹妹扔旁边?”

  “嗨,他要敢说这话,看我不揍扁他。不知道你忘了没有?你跟石头是小鸡卧门槛,两边叨食,到哪儿院吃哪院,一条枕头睡咱仨,大了也不知道嫌娘脏不嫌?”

  “娘,看你又说哪儿的话,有几天才不跟你睡了?您对我的恩情,跟俺妈不分上下。我们还年轻,正是学知识的时候,先立业,后成家。我劝您不要跟石头哥常提这事,怕分他的心。一心不能二用,争取明年考个名牌大学。别学我,勉强挤进大学的门里。”

  “就这也中。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你奶奶好说,‘有饭别嫌淡,是衣都挡寒’。不管啥学校,学肚里本事才是根本。你一个人在外边,石头不在你身边,说话办事都要多长个心眼。万一有个啥好歹,多让大人担心啊!”

  “您放心吧,到哪儿都有好人,俺学校有个刘老师,对我可好,去的时候,我的包被偷了,包里的通知书、户口簿、粮食关系、钱全没了。要不是刘老师,我都没法了。”

  “你可别跟他走恁近,山南海北的,谁知道谁长个啥心眼。不是有话说,十个男人九个坏。”

  “娘,看你说的。人家有女朋友,长得可洋气,又是城市户口。”

  “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以后离他远远的。”

  陈晶又给石头娘带来个心病,半宿没睡着,刚睡着便被噩梦缠住了。

  

  二十九

  

  到了二十三,春节粘着边。这一天,附近的镇上开始有年集了,山里的核桃、柿饼、花椒、毛皮都上市了。

  石头娘早早便催石头爹去赶集,置办年货。韩世诚走之前,问陈晶买啥不买?陈晶摇摇头。

  韩世诚骑着自行车来到集上。集市上马路两旁摆满了年货,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突然,一阵驴叫声把韩世诚的视线吸引过去,他扭头一看,孬牛的驴车在路边站着。孬牛一只手提个塑料桶,一只手拿个水舀正在大口品尝人家的酒,喝了一舀,又要舀第二舀,他看韩世诚过来,转过了身,嘴不离舀:“能喝,能喝。”

  韩世诚割了一块猪肉,买了几斤枣,还给三叔韩玉山买了几斤核桃、几斤糖,换了几十块钱新零票。骑车回来时,只见小驴车顺着原路跑得正欢,孬牛仰面躺在车上打着呼噜,看着是又醉了。韩世诚一路跟在车后,看着毛驴车拐进孬牛的家门,他才走进韩家门楼。

  石头娘正在忙着蒸馍、蒸花糕。今年蒸得特别多,她说:“晶晶,你也过来打打下手,不学一直不会。”

  陈晶从大盆里拿出一块发好的白面,石头娘说:“晶晶,这面太软,面得硬些,不然蒸出的花糕不成形。多掺一些生面,蒸出的花糕才白。”一块块软面在陈晶手里变得光滑、松软时,石头娘端来大枣,她先用刀切块面,揉个花糕底盘,又用刀切一块面团,在案板上搓成长条,顺势盘好后,用筷子在中间一夹,成了一个大花朵,又捏了几下,花瓣就出来了。她又切一块面揉成长条,两头分开盘,放在花糕底盘的圆圈上说,“这叫做富贵不断头。”一圈富贵不断头放满后,她又把煮好的枣摆在花瓣上,花糕成形了。陈晶也有样学样。

  馍、花糕都蒸好了,石头娘拾了一大兜豇豆馍、枣馍,又拿出陈晶从鹤壁提来的点心说:“你去看看你三奶,就说俺娘让我来看您。以后,人情世故都该你俩替大人了。”陈晶点点头,提着东西走出了二门。

  “二十八,贴花画”,到了三十的上午,小满囤拿着一张红纸推开了二门,他看陈晶站在门口,一脸沮丧说:“嫂,石头哥呢?”

  陈晶把住东屋门说:“你找他干啥呢?说不清不准进屋。”

  石头娘从屋里出来说:“你这小,就知道跟你姐开玩笑。有事跟你姐说不一样吗?”

  “俺爸让石头哥写春联呢。”小满囤说。

  “这时候才写?在河滩鸭棚呢。你别走,我跟你说句话。”

  小满囤站在二门口,陈晶走到他身边,趴在他耳朵边说:“傻满囤!走吧。”

  “对了,还没典礼呢。”小满囤恍然大悟,头一点一点走了。

  石头娘说:“晶晶,你跟满囤一块儿去鸭棚吧,中午你爹去替你们,你跟石头一块儿回来,下午一块包饺子。”

  陈晶跟小满囤有说有笑来到鸭棚,小满囤一进门就说:“哥,俺爸让你给俺写春联呢。”

  “都写啥?”韩振淇揉了揉眼站起来说。

  “反正就那几个门,再写个出门见喜、清水满缸,还有灶王爷、老祖宗的牌位,你看着写吧。”小满囤说。

  韩振淇接住纸一看,只一张红纸,没有黄纸,他把纸往床上一放,一把拧住小满囤的胳膊,按住他的头,笑着说:“今天你不给我下个鸭蛋,你别想离开这儿。”

  小满囤仰着头说:“打死我也给你下不了鸭蛋,赶紧写吧。俺爸说了,纸不够让你自己想办法。”

  “也没有春联本,写啥呢?”韩振淇放下满囤说。

  “我想好了,上联是,风调雨顺粮满囤。下联我还没想好呢。”陈晶说。

  “下联是,五谷丰登驴肥壮。”韩振淇脱口而出。

  “中,中,把我编上了,驴也编上了,赶紧写吧。”小满囤说。

  大年三十中午,家家都是盛宴,孬牛自斟自饮已喝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小满囤拿着春联回到家,他抬眼瞧了瞧笑了:“中,中,他爷儿们还真没记仇,吃罢饭就贴上,他们过年,咱也不少过一天。我给你说那一句话写上了没有?‘过了一年又一年,年年还是没有钱’、‘在家谁怕我,出门我怕谁’?小哎,这是你爹的名言,忘写了没有?“

  满囤妈正在忙活,听见这话,瞪了他几眼说:“写上了!成天就知道喝!”

  “我问的是满囤,你搭啥腔呢?”孬牛喝得舌头都是直的。

  “要写的反正都写了。吃过饭我还去洗澡呢,不管贴。”小满囤一面去盛菜,一面说。

  “我贴,你就别管了。”孬牛一盅酒又倒嘴里了。

  下午又是忙碌的一晌。陈晶与石头娘坐在案板前,一个擀,一个包。石头娘擀了一会儿说:“晶晶,你学擀吧,右手往后拉擀杖,左手往前推,皮就自动转圈了。擀的时候要中间厚,边上薄,包的饺子下锅不容易破。”

  晶晶一会儿就学会了。

  “对,就是这样,这点像你妈,啥东西一学就会。你看,捏饺子时把馅填满,先把边捏好,左拇指推住,右拇指摁着里边,食指向后拉着就成了。你瞧,像元宝,也像金鱼,过年不比平时,要规矩。“

  陈晶说,以往过年时,她妈总要在饺子里包上枚硬币,谁吃到这个饺子来年就会顺风顺水,事事如意。石头娘看着一脸孩子气的陈晶,小时候的两个孩子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从抽屉里翻出个硬币,洗了洗,让陈晶来包。陈晶在饺子上留下一个记号,想到石头哥被硌着后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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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逐渐黑了下来,村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韩世诚到陈韩两家的祖坟上请老祖宗了。陈晶看到自己包的饺子不断地增多,心中有一种快乐的感觉。石头娘停下手中的擀面杖说:“晶晶,我跟你爹商量了一下,今年把你家的老祖宗都请到咱家,省得供飨时往那院跑。两家的老祖宗迟早也都是你俩的事,早早请过来吧。”她看陈晶点点头,又说,“你洗洗手,把天爷牌位供奉在正中,东山墙上供奉老祖宗,陈家的贴在上首,人家是客人;咱的老祖宗供奉在下首,贴一样高,中间留出供飨两个花糕的地方,以后慢慢都应该操心了,别忘了给老槐树爷也准备供品。”陈晶又点了点头。

  天快亮了,石头娘拍了几下睡在那头的陈晶,说:“起来吧,咱娘俩把供品摆摆,好让他们烧香。”

  陈晶把肉切成小块摆在碗里,每个碗里放一个枣花馍,石头娘说:“神三,鬼四,先给天爷、灶爷、门神摆三碗。一家祖宗供飨四个碗,放一个花糕。供飨饺子也是神三鬼四。今年你给你的老祖宗烧头炉香,续香你就不用管了。以后你俩典过礼,烧头炉香由石头烧。点上三根,烧过以后祭拜一下。”她又走到石头爹的床边说,“起来烧香吧,晶晶去给她老祖宗烧头炉香了。”

  屋外鞭炮齐鸣,屋内香烟袅袅。石头娘又走到晶晶跟前掏出二百块钱说:“这是压岁钱,没典礼还是孩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一会儿先去给你三爷磕头,再给你三奶磕。他老两口给你钱,可别要。等典完礼的头一年,谁给都要,头一年不磕空头。”石头娘的话还没说完,街上已有走动声。

  这时在鸭棚的韩振淇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站起来。他走出屋外,看看东方,天上启明星闪烁,四周的村庄鞭炮响成一片。他庆幸鸭棚选在了僻静的淇河岸边,不然的话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孬牛叔当初的大喇叭有何不同?想到此他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新的一年又来到了!”

  拜年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一般,韩世诚两口子端着两碗饺子给韩玉山磕罢头,端着空碗要走,韩世信两口进门拦住说:“大哥,在这儿给你磕头吧。”

  石头娘说:“不磕了,给三叔磕就行了,我们还年轻。”

  “年轻啥,还有几天就使上儿媳妇了,先给三叔磕罢再给你们磕,不然的话还得去你家磕头。”小昌妈说。

  韩世诚两口向一边站了站,韩世信两口走到地上铺的席子前,世信在上首,小昌妈在下首,韩玉山躬身接头。小昌妈双腿跪下,头还没有磕,两行泪水簌簌落下。

  韩玉山咂了咂嘴说:“这是弄啥呢?年年都有这一场!”

  

  三十

  

  韩世信的妻子叫何花,娘家是东村的,大家族,小门户。她祖父弟兄三个,人高马大,都惧内。三岁的小孩都知道,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何花的爷爷是家中的长子,谁家的便宜都想占,苍蝇从他家飞过还想拽条大腿。一墙之隔的的母鸡飞到他家院里,两口子把鸡圈起来。对鸡的发落统一不起来了,女的说要把鸡送到娘家去换一只回来;男的坚持圈起来,能下蛋就下蛋,不能下蛋杀了吃,怕万一送去不给了。就这一点见不得人的小事,从头一天的下午吵嚷到第二天清早,本来邻居还不知道,隔墙有耳,邻居听出了头绪,堵住他家的门骂。骂足骂够了,把鸡捉走了,又去找老二评理,老二吓得不敢开门,跳墙跑了。邻居又去找老三评理,老三听后唉声叹气直挠头,最后说一句:“俺哥咋好好娶个这种女人!”这样的弟兄在村里咋能立起门户。

  到了何花父辈这一代,老少爷们儿十几个,闺女姊妹好几个,阴盛阳衰。男人管不住老婆,女的嫌丈夫没本事。一户人家一台戏,一年365天,天天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不完,闹得邻居恶心得不行。何花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大,不要说兄为表率、起带头作用了,他整天过着非人的生活。他老婆今天拿他跟张三比,明天拿他跟李四比,嫌他没出息。闺女何花也嫌他没本事,不能挣钱撑门势,出门人人看不起,他老婆打他,闺女帮忙当下手。

  那一年,大年三十下大雪。初一早晨,天不明,邻居都起来扫路上的雪。何花家谁也不出来,人们心里也急,把路上的雪都堆积在何花家门口。何花爹开门一看生气了,越想越觉得没法过,掂了条绳子在别人家门口上吊死了。

  何花跟韩世信在初中是同班同学,韩世信的家庭背景和素质她了如指掌。加上韩世信能写爱画,多才多艺,人长得又精明,成了何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便对他穷追不舍。俩人你来我往,生米做成熟饭后韩玉山才知道,韩玉山是一万个不同意,何花跟他记下了仇。

  何花的弟弟叫何业,初中毕业后考上供销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供销社,后调到镇供销社上班。在这种畸型家庭中成长的姐弟俩心态扭曲、嫉妒心强。何花把她娘那一套本领全学会了,整天要把韩世信拴在裤腰带上,不让他管父母兄长的事,就连她娘家也不能去串亲戚,更别提“孝敬”二字了。大年初二去她娘家串亲戚,叫门里面不应声,踹开门一看,老娘不知道啥时候死在被窝里了。

  老人挺尸在堂,白纸糊门,自己家的人没有一个人到跟前去。韩世信也作难了,别人给他出个点子,叫你父亲来吧。韩玉山作为亲家,对何花的本家是一家一家做工作,又领着何业给人家磕头找人抬棺材。姊妹两个很感激韩玉山,办罢事,何业去看望韩玉山,说起来他家的矛盾,何业说起这个叔不好了,那个爷对不住他了。等他说完,韩玉山吵起他来,说:“别在人家身上找原因,先找找自身的毛病,你们家族那么多人,谁能没个头疼脑热的,有比你大的,有比你小的,你不要说提礼去看了,你去打听过没有?好狗顾八家,好人顾八方。你也是国家干部呢,恁村有几个人去找你买过一两化肥,灌过一两油?就你四叔缺个心眼儿,找你一回,要两个酒瓶想捎瓶酱油、醋,被你一口拒绝了。那能值几个钱?见村里人打个招呼,不用花钱吧?能小了你吗?你和几个人打过招呼?你见村里人,对谁是热乎乎的?啥大都值钱,就人架子大不值钱,谁不说你架子大?”韩玉山话语不多,说得皮不痛骨头痛,何业趴在桌上放声大哭。小昌妈又跟韩玉山记上一笔,她跟人家都说:“俺弟公事公办、六亲不认有啥错?这个老头别逞能,黄叶总要往树下落呢,老了落我手里再说吧!”人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每逢过年给公婆磕头时,她就想起自己的爹娘来,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拜年的人络绎不绝,韩玉山忙着让烟、让酒。年轻人、孩子们来拜年,拿糖拿核桃,迎来送往,忙不过来。拜完年的妇女们就坐在一块拉起家常,这个儿子长了,那个闺女短了,说不完的家务事。韩振淇、陈晶、满囤、韩振昌几个人在大街的墙根刨个核桃窑坑撂核桃。每人兑两个核桃,在核桃窑坑前划道杠,站在坑边向杠跟前扔,谁在最前边,谁先撂。撂进坑里的核桃,奇数要,偶数不要。开始就他们四个人玩,后来银贵的儿子顺利也参加了,人越来越多。

  孬牛拜年时是让烟就吸,让酒就喝,无论到谁家,先磕头,后接烟,点着烟吸一口,再接住酒盅一喝,就出来了。一出门,把烟给鞋底上一摁,装进兜里再进第二家,家家是挣一支烟,一盅酒。磕一圈头,兜里的烟快装满了,酒也喝醉了。

  这一次是陈晶撂,她使出全身力气将核桃投了出去。核桃正向前滚动,孬牛过来了,他一抬脚故意踏在核桃上,啪一下,核桃烂了。他弯腰拾起来,掰开了。陈晶两眼瞧着孬牛呆在那儿了。(29)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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