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小说《淇水滺滺》描写了淇水河岸槐树庄韩、陈两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与历史变迁过程。讲述了从韩家门楼走出来的第三代韩振淇、韩振昌成长为新型农民与新型知识分子相结合的优秀代表,用“公司+农户”的模式带领农民走上小康之路的过程。
作者崔炳文出生在淇河岸边,是听着淇水乐章长大的。河南省委原副书记、贵州省委原书记、中央国家机关工委原常务副书记刘正威为此书作了序。本报从今日起予以连载。
不了解河南就不了解中国文化。不到淇河就体会不到中原文化的精深渊源。
“淇水滺滺”一词出自《诗经》。小说描写了淇水河岸槐树庄韩、陈两大家族三代人的命运和时代变迁。历史和文化交织成一部淇水河岸的史诗。
序
今年7月,有几位朋友冒着炎热酷暑来到我家里,给我送来一本《淇水滺滺》,并希望我为该书作序。我说,不调查没有发言权,不看文稿,无法写序。好在淇水一带我去过多次,那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委婉曲折,清澈见底,而且现在河水还能直接饮用。在环境堪忧的今天,实在难得。我还知道,淇水一带自上古以来一直孕育着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可以说淇水是一条史河、诗河。更可喜的是自从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这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闻名中州,享誉中华。因此我答应下来,先看看书稿,再写序。
于是,我走进书里,那一段段淇水古老灿烂的文化和现代文明风情相互辉映,一个个不同命运和性格鲜明的人物故事,一件件起伏跌宕和风起云涌的改革情景,一下子就把我带回到那片热土。我读着读着,思绪不知不觉地就被书中人物和情节牵着走。书中那闪闪发亮的两位百折不挠、矢志不渝、坚持回乡创业的大学生韩振淇、韩振昌以及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们,克服了重重苦难,战胜了人为的破坏和毁灭性的禽流感灾害,而后再度崛起,并创造了“公司+农户”这个科技与广大农村相结合的最佳合作模式。他们牵着我的心,有时为他们高兴,有时为他们担忧,有时为他们着急,有时为他们流泪,有时为他们鼓劲。后来,他们成功了。韩振淇、韩振昌都成长为新型知识分子和新型农民相融合的优秀代表,这是时代最需要的典型。
我想,他们的成功,固然是进了大学,掌握了基础业务知识,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走出了学校门,又走进了广阔的社会实践大学校,我更庆幸他们赶上了党的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赶上了各级党委政府的坚强领导和有力支持,使他们心系百姓的行为赢得了造福人民的丰硕成果。当然,从书中还可以看到,在改革的大潮中,也会有些社会残渣和腐败的角落,但是这毕竟是少数。而且有些原来滞后的地方,有些人经过大潮的洗礼,又变好了,又追上来了。这毕竟也是好事。
读完稿子,不禁使我感到崔炳文同志文笔之流畅、构思之巧妙、转折之神奇!也使我想起了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一些作家和读过的一些作品,有不少相通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热爱农村、热爱农业的农民。他谦逊、朴实,常常沉默寡言,如果你不主动与他深谈,你可能感受不到他的深刻与敏锐。他思维跳跃之快,视角之独特,也许让人想不到。他读的古书、古诗词,掌握的农民语汇之丰富以及巧妙的解说、运用和融合,让你敬佩。他说,他这个人如果不写改革开放,不写淇水之秀美和深邃,就觉得人生没了准星,没了底气。这话,耐人琢磨寻味。为了这部书的创作,他整整积累了十几年,淇水两岸也不知留下了他多少足迹。我相信他的辛苦,肯定能换来读者的欣赏。
好了,就以此作为我的序。
刘正威
2009年8月9日于北京寓所
一
很早以前,淇河边上的一个村庄里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男的叫棺材,女的叫黄河,二人到了花季之年,棺材长得端庄魁梧,聪明过人,会吹一根竹箫。白日,箫音一起,天上的彩云就停下来不走,地上的动物就从洞中爬出来;夜间,箫声一落,空中的鬼神嗷嗷直叫,声起惊天地,音落泣鬼神。黄河长到眉如远山,面似芙蓉时,每到河边洗衣服,水中的鱼就沉底不游了;她走在路上,空中的大雁就落下不飞了,有沉鱼落雁之美,一对才子佳人到了谈婚论嫁之时,黄河却被选入宫,棺材气绝身亡。
黄河入宫后,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痴呆一般。棺材葬后魂魄不散,逢到夜深人静时,就坐在坟头上吹起箫来,如泣如诉,悲哀悲痛。
一位高人路过这儿,见棺材魂魄未散,心血没死,非常同情,便想帮助这对苦命鸳鸯。他用法术取出棺材的心血,来到皇宫,声称献宝,能变活人,要皇上择吉日,宣三宫,召贵妃,深夜观宝。
吉夜,高人要宫人端来一盆温水,将棺材的心血倒入,顿时,腾腾热气聚成一个英俊少年,手捏竹箫,音韵缭绕。
深情悲哀的箫音唤醒了黄河,她声泪俱下,朝棺材扑去,倒地身亡。棺材又聚为一股轻烟,化成一盆血水。
淇河水清清浊浊,一个个“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男男女女又降生在淇河岸边……
二
河流是有性别的,也有男女之分。男性河流充满阳刚之气,像父亲一样严厉有加,暴怒起来摧枯拉朽,泥沙俱下;女性河流充满阴柔之美,像母亲一样慈眉善目,清净如镜。
淇河就是一条母亲河。她俗名叫山河、响河、清水河,发源于山西省陵川县方脑岭棋子山,流经河南省的辉县、林州、鹤壁。淇河的上游在太行山内,水流湍急,声势浩大,明代诗人傅国庶,有诗描述:
一水奔流万壑惊,悬波直下怒声轰。
若非呼吸关神力,那(通“哪”)得风雷竟日鸣。
历史文献记载,1892年,淇河最大流量是每秒7080立方米。河水出太行山后,河面宽阔,水势平缓。原来流经淇县、浚县入黄河,为黄河支流,属黄河水系。
历史上淇河曾多次自然改道与人为改道,文字记载的人为改道有两次:一次是东汉建安9年(公元204年),曹操率军北进邺城、冀州,远征乌桓,为通粮道,遏淇水入白沟(今卫河)。一次是隋朝时期,隋炀帝动用千军万马引淇水入卫河,开通大运河,也叫永济渠,赐名御河。东北流向,入渤海,属海河水系。
淇河在太行山境内,迂回峰转,形成天然太极图流向。有人说,洪荒年代,女娲来到太行山下,抡起天斧劈开大山,引来清水,这是女娲留给人间的智慧财富;有人说,通往天宫的路,就隐藏在“太极图”中,女娲就是在这儿上天的;也有人说,这是伏羲当年演绎八卦留下的卦盘图;研究《易经》的人说,文王之所以能在八卦的基础上演绎到八八六十四卦,是借了淇河“太极图”的灵气,集千年之造化,才有其成果;老子曾在这儿练道,视“太极图”之神圣,作道教之标志。
史书记载,颛顼帝执政以前天和地是通连的,天上的神仙可以通过天梯到人间来,地上的人也可以通过天梯到天上去。通往天上的天梯是九山、八丘、五树、一图,九山是昆仑山、灵山、登葆山、肈山、五神山、不周山、日月山、龙山、巫咸山;八丘是陶唐丘、孟盈丘、昆吾丘、黑白丘、赤望丘、参卫丘、武夫丘、神民丘;五树是建木、影木、寻木、盘木、扶桑;一图就是淇河上的“太极图”。
神人往来,弊多益少,天上的恶神蚩尤、刑天、夸夫等一些恶神到人间作乱,人间的恶人也到天宫扰乱天规。颛顼平掉了天梯中的九山八丘五树,只留下淇河上的“太极图”一条道,成为道家修行的最高境界,史称“绝地天通”。
淇河从太行山出来,蜿蜒东南流向,到了腰湾地,改为西南流向。到淇水关,河底平坦,平时有船,遇到发洪涨大水,插翅也难飞过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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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景泰年间,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争夺皇位,你方唱罢我登场,国无宁日,边关吃紧,民不聊生,国道成了饥民们的活命之道。以靳朝封为首的饥民们揭竿而起,盘踞在老虎寨上,占山为王,抢、劫、抄,光天化日之下,官道被劫得路断人稀。
皇家自然发兵要来平叛,韩家的先人服兵役,随部队过河到太行山中平叛饥民,走到了大赉店时,太行山上乌云滚滚,蔽天遮日,西北天空黄腾腾的一片。略懂的天文知识的人都知道,淇河水要涨了,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争取在发水之前渡过淇水关。
部队正往前赶路,洪峰拍打着鹅卵石“唰唰”作响,震耳欲聋。洪水顺着官道像脱缰的野马咆哮而来。他们想往后撤,扭头一看,身后一条黄龙顺着官道紧跟其后。他们急择高处避水,刚到一块高地,脚步还未站稳,一股水泉从脚下喷发而出。再一回头,南北两股水接头了形成了个罗圈椅水圈。西边的河水越涨越猛,中间的泉水月喷越大,人们都害怕了,尤其是不识水性的人更是吓得恐慌不安,脸色腊黄。
韩家的先人懂地相学,此时心中却暗暗叫好,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地相学上叫做“罗圈风水宝地”。地高处的泉眼与天地相交,是穴地的中心点。等大水落潮,泉眼停止了喷水,又恢复了原貌,不显泉眼,不留水迹,这叫暗泉。这块风水宝地,宝贵之处就在这一点上。在这个泉眼上打井建村,不但人丁兴旺,而且会出大本事人,自少是位举人,造化大了,还能成为名门望族。
官军出师不利,一进太行山,就被靳朝封诱到了绝境,一面是崇山峻岭,悬崖绝壁;一面是万丈深渊,谷底河水滔滔。前面是盲肠绝壁,后被巨石、滚木堵死,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官兵们看看天,插翅也难飞出去;看看山,到处是旌旗晃动,成了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三伏天太阳出来之后,大山被烤成了热鏊,潮湿闷热,到处是瘴气毒虫,时间一长,官军不打自溃。
山沟中的一处高地上,长着一株大槐树,枝繁叶茂,一派生机。夜深时,明月皎皎,官兵们似睡非睡。朦胧之中,看见槐树上走下一位老人,来到他们面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是饿扁肚子的饥民,落草为寇也是为了活命,何必非要跟他们大动干戈,相互残杀呢?”第二天,官兵们相互谈论,深感奇怪。到了晚上,老人又来了,又是一番好生劝告。天亮了,大家围着大槐树细看,它像一把遮天的巨伞,似有神光。大家明白了,这是槐树在点化他们。第三天,老人又来了:“老虎寨的人今天个个喝得大醉,快跟我来!”大家腾地跳起来,喊杀声冲天,攻到老虎寨上,没伤饥民一人。
此事过后,韩家先人不再吃皇粮了,来到淇河岸上买下了这块风水宝地。在泉眼上打了口井,在井旁盖了一处高门楼庄院,俗称韩家门楼。韩家先人又来到山里,对着大槐树祭拜了一番,雇人移来栽在井旁,接来全家老小,在此扎村了,村名就定为槐树庄。后来,一位姓陈的高人也看中了这个地方,搬来家眷。从此,槐树庄韩陈两家世代为邻,子子孙孙繁衍不息。
一年一年过去了,大槐树根深蒂固,有几搂粗,苍劲挺拔,荫郁参天,像一把天伞盖在井口上。井水甘甜、清爽,从未干过。突然有一年,不知何故,大槐树枝叉干枯,花叶不茂,半死不活。韩家人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见效,这样过了两年,人们失望了,认为槐爷走了,把老槐树的魂带走了。然而就在次年春天,老槐树重吐新绿,比以前更旺。真是应了“千年的松树,万年的柏,顶不住槐树歇一歇”的俗语。老槐树成了人们心中的神灵、槐树庄的标志。
韩家的后代习文尚武,男丁都要进客场取功名以光宗耀祖,就是单传,也是一代习文、一代尚武。然而,一代代的希望都成泡影,始终未见榜上有名。光阴荏苒,到了民国年间,韩家门楼的子孙未登高科,却走出一个商业奇才——韩玉佩。
韩玉佩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二弟韩玉服,三弟韩玉山。他少年时代正是清王朝气数已尽,老百姓任人宰割之时。他身为家中长子,迫于生计离开学堂到一家当铺当学徒,两年后他辞了东家,从小货郎做起,以经营淇河鲫鱼、缠丝蛋、无核枣、家乡出产的小麦面粉为主,几年后,郑州、开封、南京、天津、上海都有他的店铺,淇河特产被他带到这些大城市,成为当地达官贵人餐桌上的佳肴,他经销的面粉被南京国民政府定为供应总统府的专用面粉。1914年,他通过各种关系,把缠丝蛋送到美国旧金山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被组委会成员赞不绝口,评为世界珍品。缠丝蛋名扬国内外,也让名不见经传的韩玉佩成为商界一代名流。
淇河的中下游,气势没有长江那样豪放,没有黄河那样粗犷,涓涓细流清澈见底,犹如美丽温柔的少女。常言说,水至清侧无鱼,而这条河偏偏出产名贵的双背鲫鱼,:柔细,鲜嫩,洁白如玉,历代都被定为贡品。它与淇河岸上出产的无核枣、缠丝蛋被誉为“淇河三珍”。
为彰显实力,韩玉佩又重修了门楼、宅院,起了高高的台阶,门两边蹲着雌雄石狮,高贵威严。黑色的大门上面,醒目的“耕读人家”门楣旁雕着玲珑剔透的二龙戏珠。门楼两边是连接一体的前楼后方,过去门楼、穿过临街院便是二门。进去二门是一道影壁墙,正中间是一个苍劲有力的“和”字。从影壁墙两边进到院中, 五间高门台阶堂屋是主房。门台两边是齐胸高的青石长方条,石条后面是两棵石榴树。院中偏西是一棵枣树,枝叶蓬盖着东西厢房。
等到韩玉佩有了儿子,他又把这虚无缥缈的泡影抛给儿子韩世诚,早早花巨资将他送到开封的省立学校,希望他把泡影变成五彩缤纷的光环,罩在韩家门楼上。
韩玉佩常年在外经商,二弟韩玉服游手好闲,夏天捉条鱼、冬天逮只兔是他的拿手戏,娶个媳妇是镇上开烟馆家的二小姐,两人臭味相投,夫唱妻随。一年后生个儿子,怕不成人,出门闯名,——这是一种乡间风俗,孩子刚生下来时,出门一百步内遇见啥叫啥,这样的孩子好成人。偏巧邻居家的一头犟牛脱了缰,直奔过来,夫妻俩就给儿子起名叫孬牛。
三弟韩玉山沉着稳重,进取心强,二哥吃粮不管事,担子就落在了他肩上。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韩世儒,二儿子叫韩世信。
历史上,淇河流域经常发生旱灾、洪涝、瘟疫。尤其是瘟疫、霍乱,传染快,死亡率高。一旦染上,就是上吐下泻,快者一两天,满者六七天就结束了生命。一旦蔓延开,一病就是全家、一个家族,甚至全村。霍乱过后,往往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中原历史上曾多次发生。
当地史料记载:“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九月九日至二十八年三月三日,18个月间缺雨少雪,五谷不登,物贱如粪,粟贵如珠,一百多钱一斛,铜不要新;三十余两银一石米,色不得足。凹地每亩仅值钱三百,大房三间只卖银六钱。一时之人,或适彼乐土,或逃至远乡;或拆房而卖木石,或嫁妻女而贩衣裳,老少同趋集市,男女亦亲授受。粉红佳人卖靴鞋,鲜廉寡耻;白面书生贩人口,弃礼灭义。盗贼蜂起,昼劫夜抢,路断行人,道不通商。更有揭榆皮而糊口,食麻饼而充饥。鸡犬杀而不留,牛羊食之净尽。最可惨者,人食人肉,死者十有八数。”
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到了1940年伏天,瓢泼大雨下塌了天。居住在开封的韩玉佩,接到三弟派人送来的口信说:“村里旱灾刚过,又续上了霍乱。二哥两口病故,。隔壁陈家一天抬出过十八口棺材。这种病只有大烟壳煮水喝,才能控制住,可方圆百里抓不到这种药。”末了,三弟还特别交代:“一定想法买些捎来,千万别回来!”②
http://qbwb.hebiw.com/html/2011-01/13/content_11634.htm
救命如救火,韩玉佩顾忌不了那么多,买了几大包大烟壳连夜赶到家,在大槐树下支起几口大锅煮大烟壳水。不分姓氏,不分村庄,来者不拒,不收分文。得病晚者命保住了,得病早者泪洒黄泉。霍乱过后,全村人只剩下三分之一。
陈家有个媳妇,大户人家出身,一看大势不好,公婆、丈夫俱不能自保,不忍心让两个儿子白白死去,她连夜拉着大的、抱着小的,逃到鹤壁,等她再回到槐树庄,公婆、丈夫早已作古。陈家一个大家族就剩下了她娘仨。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种着十几亩沙土地,风里来,雨里去,含辛茹苦。冬去春来,转眼孩子该上学了,她把两个孩子都送到了南庄学堂,给大儿子起名叫陈保国,二儿子起名叫陈保省。
三年没过,又是大旱。靠天收的河滩沙地,本来收成就不高,麦季只有半收,秋季颗粒无收。过了春节,新生进校,该交全年的学费粮。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再同时供俩孩子上学,就得把嘴挂起来。自已养的儿子自己清楚,要是不让陈保国上学,他即便心里不乐意,就是转身扭脸哭,当面也会答应;要不让陈保省上,他会哭闹个不停。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妈的犯愁了。自己儿子还好说,就怕以后娶了媳妇说娘偏心。
吃过饭,她把哥俩儿叫到粮缸前,哥俩儿一看就明白了,保国说:“娘,让保省上吧。”保省一会儿抠抠鼻子,一会儿低头搓搓手,一言不发。当娘的说:“你哥俩儿抓阄,谁抓着写字的,谁上。”她伸出纸蛋儿让保国先拿。保国拿后,展开一看,空的。保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小眼儿乐得直眨巴。当娘的却扭过脸擦着眼哭了。她做了手脚,两个阄都是空的。
陈保省一直上到高小毕业。上初中要到县城,吃住都在学校,学费又高,对他来说,那是夜空中的月亮,只能仰视,不可能摸到。他很知趣,没给母亲提任何要求,就回家了。
陈家媳妇有个好人缘,处世活络,经常教育两个儿子说话要有分寸、做事要有规距。平时村里有个红白事,弟兄两个就过去跑跑腿、打打杂,红事上个礼,白事送张纸,很受人喜爱。河西有个厨师相中了弟兄两个,想从中挑个女婿,为慎重起见,他先收弟兄两个当徒弟,好留心慢慢选。这是陈家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择吉日行了拜师礼。
一边带徒弟,一边选女婿,师傅自然是悉心教,徒弟用心学,不到两年,兄弟俩都出师了。一个灶上,一个案上,配合得很默契,被誉为陈家“哼哈二将”。
师傅平日里留心观察他们兄弟,觉得老大忠厚可靠,人也能干;老二人挺聪明,带着点儿圆滑,相中了陈保国。他闺女长得虽不能说有多美,倒也很有几分姿色,配陈保国是绰绰有余,他就托了媒人到陈家,陈家媳妇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自己虽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家里已经落魄得很是不堪了,找个媳妇也是难事。陈保国更不用说了,和师傅的闺女经常见面,知根知底,虽然爱慕,但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天大的好事落在了头上,陈家母子只有高兴的份儿。只是陈保省除了替哥哥高兴外,还有几分纳闷,哥哥比自己到底强在哪儿?
陈家娶个媳妇,被韩家门楼的孬牛相中了。韩家门楼的韩玉服两口死后,留下个独苗孬牛,成了韩家门楼的宝贝疙瘩。一家人都宠着他,要啥给啥,又怕他长大不成才,早早送进南村学堂,两眼忽灵灵的,就是不肯学,1000多字的《三字经》,愣是三年都没背下来。每次上学,都是抱着他三婶哭半天,他三婶说:“上学还不够让俺小作难呢,干啥不能吃半碗饭,不上就不上吧。”有智吃智,无智吃力,这是千年的一句古话。韩玉山寻思,孬牛都十好几了,不上学,总得下地学干活吧,也不能一夏天泡在河里,万一有个好歹,对不起死去的二哥。下午四五点,太阳不热了,韩玉山把他从河里揪到地里教他锄地。他三叔在前,他在后,一边示范,一边给他说:“谷留一拃,苗留一把。锄小苗,留大苗。”他锄的垅里前后半尺远只有一棵苗,他一锄下去锛掉了。他三叔能不吵他?他嘴里嘟囔着:“没苗长草不也是长?”他三叔也不想说他了,自己一个人闷头弯腰正锄,只听孬牛“哇”地一声哭了,坐在地上抱着脚叫起来。他三叔把锄放下说:“叫我看看伤成啥样,回去叫你三婶给你包包。”一扭头,孬牛人已经没影儿了。晚上从河里回来提一兜鱼虾,要三婶给他煎煎吃。
上学不行,干活不中,孬牛就俩“本事”——狗鼻子、长头发迷。只要闻到谁家做顿好饭,口水能流老长;身边过去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大眼瞪着迎过去,眼珠子瞪着不转圈,能把人家送多远。怕他惹出个山高水低,韩玉山早早给他娶了个媳妇,想拴住他的心。媳妇是南村的,老亲戚,小脚、瘦高个儿,一双大眼水灵灵的,脸蛋就跟花朵儿一样。这样的媳妇要是比成牡丹,陈家媳妇充其量只是朵月季。
孬牛娶了个花仙一般的媳妇,还不安分守已地过日子,不知是月老的红绳没系好,还是蛤蟆蝌蚪撵鸭——死催的,总想到外边打个野食。本族几个嫂子、弟媳都是大户人家出身,他是有贼心没贼胆。陈保国媳妇成了他的梦中情人,总想跟人家套套近乎,时不时地送个媚眼。陈保国媳妇是个传统人,根本就不理他那烂瓣蒜。
转眼到了来年六月初一,这在豫北乡间是个大节日。有闺女出嫁的人家,都要割肉备酒包饺子请闺女。闺女在婆家劳累了半年,也该到娘家放松放松了。大户人家都是赶车抬轿叫闺女;小门小户人家,叫闺女的差事都是小弟弟的。都说弟弟是姐姐的包袱腿儿,往往是弟弟在前面扛着小包袱,姐姐后面紧跟着,有说有笑把家还。
陈保国媳妇的弟弟有十来多岁,一大早就到了。陈家不用说是热情招待,把过节的饭菜赶紧端上桌。吃过午饭,婆婆把姐弟俩送到村头,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望到看不见的腰湾地。姐弟俩又说又笑到了河边,不提防孬牛扑了过来,陈家媳妇竭力反抗,还是被糟蹋了。孬牛心满意足地走了,小弟弟哭成了个泪人,姐姐朝婆家望了几眼,一头扎进了河里。
噩耗传到了陈家,陈保国的牙咬得嘣嘣响,掂了把菜刀要把孬牛剁成肉泥,被保省拦住了。
孬牛听说陈家媳妇死了,自己闯出了人命大祸,吓得跑到丈人家藏在红薯窖里,浑身直打哆嗦。
他丈人听说了这事儿,想想自己摊上这样一个女婿,是又气又急,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让陈家人掂刀来杀了他;但毕竟是自家女婿,又有韩玉佩、韩玉山这两杆旗,也不能说别的。深夜,他敲开韩家门楼的大门,跟韩玉山商量到天明。俩亲家拿定了主意:一是把孬牛送到大同下煤窑,让他尝尝人间地狱的滋味,就是死到外头,也比被人家杀了强;二是赶紧叫韩玉佩回来处理这棘手事。
第二天,孬牛乔装打扮了一番,在老丈人的护送下,上了开往大同的火车。他很感激岳父的救命之恩,火车就要开了,离别之情涌了上来,他跟岳父摆手告别,也希望岳父能送句暖心话。只见他岳父憋红了脸,蹦出了一句话:“死外头吧!”
回到家,他岳父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坐火车出了趟远门,回来就把闺女送了出去。听说是在焦作给闺女找了个家,新女婿姓啥、叫啥,谁也不知道,闺女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自古杀父夺妻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孬牛虽然跑了,陈家的气儿却还在火头上,陈母几天没有下床,陈保国就像疯了一样。韩家几次托人来说合,说是不管要地、要钱,只要开口,韩家二话不说。陈母每次都是淡淡的一句话:“回去吧,等韩玉佩回来再说吧!”
这些天,陈母心中是翻江倒海,悲痛之余,思量再三:要是经官司,就算孬牛去坐牢,不过是韩家花几个钱再把人捞出来,这样一来,韩家的人算是得罪了;要是接受韩家的钱、地,他们小门小户,没有靠山,守不住产业不说,陈家在十里八村也甭想抬起头来,两个儿子今后还咋娶妻生子?在槐树庄还咋活?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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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这位大户人家出身的母亲拿不定主意时,陈保省走到她跟前说:“娘,咱可不能顾死人不顾活人呀!”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再次表现出与一般家庭妇女的不同之处,一个想法在她心中形成了。她把想法告诉了保省,保省很高兴。
韩玉佩听到消息后,料理了一下手中的生意就急匆匆地回来了。见到三弟,听完三弟叙述陈家的情况后,长叹一声说:“自古都是娇养儿无义子,孬牛作孽,我们有责任啊!现在陈家虽成了小户,咱也不能欺负人家呀。赔钱、赔地那都是有数的,但这张脸是无价的,老嫂子要的是个脸面呀! ”
第二天一早,韩家兄弟和几个管事人提着重礼来到陈家。韩玉佩、韩玉山兄弟俩叫了声“老嫂子”,便一揖到地。
陈母急忙伸手相搀,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她拭了拭泪说:“嫂子也不是成心难为二位兄弟,保国这孩子心眼实,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就这样去了,这不是在剜我的心吗?”
保国在旁边沉着脸一言不发。保省忙着让座倒茶。
韩玉佩哽咽着说:“老嫂子,我们兄弟没脸进您这个门呀!韩陈世代相居,从没差过,如今出了这个逆子,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几个管事人看陈家人火气不那么冲了,赶紧帮腔说:“一碗水已经泼地上了,事大事小也得了啊!老嫂子,玉佩也回来了,您说句话,只要能办到的,我们决不反悔。”
保国就要开口,被弟弟拦住了。保省双手将茶递给韩玉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俺家门小户小,今天遭此劫难,有老叔做主,日后若再遭人欺辱,谁还能再为俺撑腰?”
陈母的泪又淌了下来:“人死不能复生。要钱,人还能活?我们庄户人家,活的无非是个脸面罢了。”
韩玉佩赶紧说:“嫂子你接着说,咱们该咋办吧?”
陈母说:“这几天我思量来思量去,想让世诚、世儒、世信与保国、保省结拜成异姓兄弟,韩陈两家永成世交。如果保国、保省高攀不上,那就当我没开这个口。”
满天的乌云散开了,韩家哪能不答应,几个大老爷们儿对保国妈不由得暗暗佩服。
挑好良辰吉日,接回来在省城读书的韩世诚,韩陈两家举行了隆重的结拜仪式。韩世诚是老大,保国、保省、世儒、世信依次排列。
随后,韩家出钱,为陈保国媳妇厚葬。
三
韩玉佩的生意越做越大,结识的上层名流也越来越多。他为人正直,结交人时有几个原则:为富不仁的不交,投敌叛国的不交,不学无术的不交。河南老乡、抗日英雄吉鸿昌与他非常要好,又把他引见给抗日联军司令冯玉祥。冯玉祥对他很欣赏,劝他加入抗日联军,担任抗日联军供应处处长。他婉言谢绝,说:“让我打打算盘、挣俩小钱还行,要是说当处长,恐怕祖坟上没长那棵草。”
不久,上海沦陷了,他的店铺被日军的炮弹炸成废墟;再往后,南京沦陷,伙计们倒在了日军的铁蹄下。他意识到个人得失在国破家亡面前是多么渺小,国家都快沦亡了,何谈个人的生死存亡,罔论前程?他决然收回店铺的全部资金,送给抗日联军当经费。冯玉祥又劝他出山,他说:“国家安定了,我还会把生意做遍全中国。”
日本投降后,他勾画了一幅建设淇河的宏伟蓝图:在淇河的出山口处筑一条拦河坝,用水发电。进口成套的大型面粉加工设备,把淇河沿岸的小麦磨成面粉销往全国各地。可惜,这样一个商业奇才,还没有等到实现宏伟大业的那一天,就倒在了当地土匪头子扈全录的黑枪下,死时才五十四岁。
有人人情在,无人人情灰,韩玉佩遗骨未寒,要账的人就拿着字据找上门来,说当年韩玉佩为抗日联军筹集经费时借过他们的钱。是真是假,谁也难以分辨,东家前脚走,西家抬脚进,韩家仅有的几十亩沙地也当了出去,要是再晚两年解放,韩家门楼就要改名换姓了。土改时,要账的人不来了,村干部韩玉槐又打起了韩家门楼的主意。
韩玉槐家里上几辈都是种地为生,土中刨食能有几个余剩?韩玉槐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是去了咳嗽又添喘,怕不成人,认了老槐树当干爹,起名槐。是病三分灾,有多少钱够吃药?家里人常到韩家门楼里去借钱、借粮。说是借,都是有借无还。汗病流行时,他又染上了。汗病的病症是不出汗,病毒排不出来,治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想吃啥吃啥,欲望一满足,汗发出来病就好了。韩玉槐想吃桔子。这才是哈巴狗栽茅粪缸里——想点儿吃呢。中原地带不产桔子,集镇上又没有卖的,最后还是求韩玉佩买来些桔子,救了他的命。霍乱流行期间,他又赶上了,要不是跑到大槐树下捧着韩玉佩家里熬的大烟壳水喝个肚圆,骨头早沤成灰了。那时,他对韩家门楼里面的人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韩玉佩死后,扈全录扬言要血洗槐树庄,他害怕了,吓得跑到太行山里参加了阎锡山的部队。1946年,韩玉槐所在的连队倒戈后,他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回到槐树庄当上了村干部。
韩玉槐自从当上了干部,趾高气扬,脸时常仰得老高,眼斜楞着,头拧着,啥话难听他说啥话,人们送他外号“老拧劲”。他把韩家以前对他的情分抹了个光,还说:“祖坟上的劲儿都供他家了,我还不该吃他点儿、拿他点儿?要是我住在门楼里,他家人照样看着我的脸色行事,照样给我说好话。”土改时,他一心要把韩家门楼划成地主、资本家,好扫地出门,自己成为韩家门楼里的新主人。
当时划分成分的政策,是以前三年生活状况为基准,人均土地超过全村人均5亩以上、常年雇用长工、常年放高利贷、不下地劳动者,划为地主;人均土地五亩以上,忙时雇用长工,偶尔放高利贷者,划为富农;人均土地是全村的平均数、没雇过长工、放过高利贷者,划为中农;曾给别人扛过长工、借过高利贷的,划为下中农;以扛长工为生,划为贫农。韩家门楼的地都还债抵押给人家了,本应划为下中农,“老拧劲”却憋着坏想把人家往地主上靠。
朝鲜战争爆发后,战火烧到了鸭绿江,全国上下掀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高潮。在开封念书的韩世诚回到了槐树庄,积极报名参加志愿军,在“老拧劲”这关却被卡住了,只有陈保国一人参加了志愿军。走时,他对陈保省说:“这个家我真不想再待了,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咱娘就交给你了!”
陈保省拉着他哥的手说:“你到部队好好干,争取当个军官,前后有护兵跟着,谁还敢在咱家门口放个屁!”
两年后,一块耀眼的红色烈属牌挂在了陈家门口最显眼的地方。
孬牛回来了,他带回来个外路女人,矮个,柿饼脸,深眼窝,塌鼻梁,说话叽叽喳喳,槐树庄没一个人能听得懂她的话。人们都说:“拿白馍换回个菜窝窝,这就是捣的下场!”
中国历代有嫡系与庶系之分。所谓的“嫡系”是家中长子,有长子不离父之说,是合法的继承人,百年之后要埋在父亲的脚头。农村实行了互助组、合作社,人靠挣工分过日子,韩家门楼一大家子无法再支撑下去了,韩玉山叫来村干部和姥姥家的表弟来分家,大家最后统一了意见:按照祖传的规矩,长子住门楼里,其他人都要搬出去,家产按三股分,韩玉山要临街的一排房,房子该翻盖了,只拆走门楼两边屋的房顶,空地方留给韩世诚;二门里的院,一打两开,韩世诚住主房,孬牛要西边。
孬牛提出来各过各的时光,不想看别人的脸色。他要求在院里南北拉一道墙,垒住影壁墙西边过口,改成西北门走。
韩家门楼在和睦的气氛中立下了分家文书,在场分家管事人都在分家文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此,韩家门楼又揭开了新的一页。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