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卫风有十篇,数目在国风中不多也不少,但意境却很高超。也或许是因为我的家乡就在古卫国,所以对那里的一文一物就多了情感。但从文字来看,卫风的十篇各自营造的意境的确让我喜之不尽,读之不倦。
《淇奥》写一位出色男子,让人感其美而不觉其俗,《硕人》写庄姜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是千古留传。《河广》一首词极短,但“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给了多少人灵感,包括苏东坡也想“纵一苇之所如”。《木瓜》保留了民歌的纯朴,一咏三叹,却比很多现代长篇累牍的情歌要隽永得多。其他如《考槃》,如《有狐》,如《伯兮》,如《芄兰》,如《竹竿》,也各有各的风致,另外还有一首长诗《氓》写尽弃妇之叹。
我最喜欢的还是它的开篇《淇奥》,它和秦风的《蒹葭》一曲是我最喜欢的诗经中的诗歌。虽然《关雎》跟这两首一样都是轻诗,而且更有名气一些,但我却对关雎相当无感,一点都不喜欢。淇奥是写一位贵族男子之美,蒹葭是写对一位少女的倾慕。相比较而言,淇奥意境清新淡雅,而蒹葭则飘渺灵透得多。
那些儒学冬拱说什么淇奥是为赞美卫武公而作,真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儒学士子在编这样的瞎话方面最是一绝,他们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编造一些所谓考据出来的结果。其实将这一首就作为对一位卓越的贵族的赞美也妨碍不到什么儒学道德,但他们就是感觉不舒服,所以一定要把他着落在一位他们所认为的贤君身上。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想象当年淇河悠然,绿竹摇曳,有那么一位用美玉装点起来的贵族少年,不仅仪态美好,而且其本身气质温润如玉,和他身上的种种美玉相得益彰,而且他不是温吞水那样的温润少年,他还喜欢开一些让人回味的玩笑,也就是说他真的是锦心绣口。这样一个贵族少年,正如诗歌中所说,怎么都让人难以忘怀。
我从小就在淇河边上长大,不过那里早已经没有了竹子,那里只有野花野草,和排排柳树,尽管如此,淇河还是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正因为有这层因素,所以读淇奥时尤其感动。诗歌中的情怀总是一种让人遥不可及的境界,那样一个温润如玉、锦心绣口的少年形象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但可以在诗歌中让人缅怀。
蒹葭一曲亦如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甚至在一位亲戚要我给她女儿起名的时候,从这首诗中提炼出“葭露”二字,并被采纳。其实蒹葭和芦苇本一物,但它以蒹葭来表述时,更让人觉得雅致非凡。事实上,我无数次看见过芦苇,也无数次感慨,这么一根根了无意趣的植物在诗人笔下居然有那么好的意境,最终结论就是:我不是个诗意的人。
尽管做不到现实中“诗意地栖居”,那就在诗歌里诗意地栖居吧。我曾经无数次想,这首蒹葭中的伊人到底是在哪里呢?诗中的方位感太模糊了。既然回流而上赶不上,那么顺流而下,她宛在水中央,那不是很好吗?顺流而下刚好可以撞上啊,何必如此惆怅。我曾经和一个美术编辑谈论现代美术,我说我就看不出来毕加索笔下那种将一个人的脸从不同角度画成平面再叠加在一个平面上有什么美感可言。他感慨说我无法理解美术的表达形式。或许用在这首诗中也是如此,方位感如果追寻得太清晰太执着,会丧失这首诗中的美感。应该说那位伊人,哪里都不在,她就在每一位读诗的人的心里,所以两千多年后,还是会有人为这首诗咏叹追怀。
发现很多美好的诗歌与水的关系非常之密切,淇奥如是,蒹葭亦如是,连关雎也如此。水能赋予人灵性,也能赋予诗灵性。有了水的涵养,无处不显得灵动可爱。但是现在内陆真的是越来越干了。诗经里说的淇水两岸绿竹猗猗,早已经不可见了。除了村周围的河岸边有柳树,其他流域树都少见一棵。当然了,这是因为树都让位给田了。
在我家乡淇河两岸都是田。正是这些田,据我妈妈说,她年轻时候每年只种一季,也就是说只种麦子,夏季收割完麦子,地就晾着,原因是洪水淹怕了,因为每年秋天都有洪水涌来,漫过河堤,把种的粮食都淹没了,于是,那些年秋天是不种粮食的,即使种也种的是个子高高的高粱。也就是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有农民开始尝试种植大豆等作物,后来才整体上开始种植玉米。一年收两季的时候才正式开始。
我妈妈还说,那时,也就是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农民在田里干活,口渴了,有一个解决方法,在田里挖个坑,不一会儿,坑里就会聚一坑水,再等着沉淀沉淀,就有可以喝的水了。我听了觉得很好奇,这样的田都快可以种稻子了。但这样的田在我们那里永远看不到了,现在的田每次见都是干涸的,不浇地简直没苗长,即使最靠近淇河的田也是如此。
我听了,不由叹息的确是越来越干了,叹息中忽然想起,我家周围原本有个水塘,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上小学时还有水的,那时似乎雨水也多一些,水塘总是满满的,可是后来就完全干了,似乎就是八十年代末期的事。记得当时还是很高兴这水塘的干涸,因为有水的时候,夏天那里蚊子多,搞得我家里蚊子也好多。但现在想想,还是很怀念那时的水塘,那标志着一个尚算温润的地球,一个在现在干燥空气中再也看不到的温润的环境。
雪溪兰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