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金不换
【题记】
2016年5月的一天,金不换告诉我,他想把自己写成一本书。那一天恰好是母亲节,他先是给妻子做了早餐,然后我们一起启程到一个县的乡下去演出。在路上他给在封丘县农村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娘啊,我想你了。
后来一路上他就没有再说什么,我猜他是在回忆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他9岁起就开始学戏,走南闯北几十年,如今他已经年近五旬。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虽然没有让他变老,但他最近时常感到有些累。在一篇报道中我了解到,他现在每年都要在走乡串户的演出300多场,一个接地气的戏曲明星,他的表演更贴近那些满是乡土气味的老百姓。有时候他演出的地方就离家乡很近,但他没有机会去探望父母。他是在愧疚吗?一个艺术家,在父母面前也是孩子。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感叹了一声,说:“当初我学的是小生,一种很正直很英俊的角色。后来老师们去让我学丑角,做丑角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光头。那时我刚成年,说实话,当钢铁的剃刀剃去我满头的黑发时,我感到头皮一阵发凉,我很屈辱。尽管这些年,我深深的理解到,丑角并不是丑陋,但内心还是有一个难以解开的疙瘩。人生如戏,不管愿不愿意,从那时起,我的人生就与丑角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眼眸依然明亮,但蒙上了一层泪光。
为了给他写传,我查阅了大量关于丑角和豫剧的历史资料,感悟很深。几天后,我发了一条微信给他: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中将丑角评价为“不流世俗,不争势力,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你啊,你是 “岂不亦伟哉”的大丈夫,不必屈辱。
不久,他用微信给我回了一个笑脸,什么也没说。
近两年,他刚刚在电影《水漫金山》里饰演法海,“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大胆的为这个被“扭曲”了千年的佛门弟子“正名”。他是“禅悟”了吗?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是难得糊涂吗?
他在舞台上说的那么多,为什么到了舞台下就沉默寡言了呢?
《金不换——金玉丑角》
第一章
1968年夏天,金不换降生在河南省封丘县荆隆宫乡后钟銮城村一户金姓的农民家里,父亲叫金树占、母亲叫李芬亭。父母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领,在家里五个男孩儿中行三。
在那个年代,乡下人并不把生儿育女当做苦难,往往是越贫苦的家庭里,孩子就越多。在贫苦的金家,五个小子虽然缺乏阳光雨露,但也茁壮成长。孩子们的昵称都带有一个玉字,这个世世代代都过苦日子的农民家庭,梦想着金玉满堂的好时光,希望这些美好的词汇能改变孩子们人生的命运。
但是,玉领人生的第一步就踩在苦难的路途上。打记事起,小玉领印象最深的就是家里的三间破瓦房和一间破土坯房。东屋住着父母,西屋住着大哥、二哥。小孩子总是最受父母宠爱,玉领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把他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时光虽然短暂,但那是他永远都无法忘怀的甜蜜记忆,和爸爸妈妈在一个床上的日子,是小玉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玉领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他的弟弟出生了。连走路都有些蹒跚,还没有完全断奶的小玉领只有给弟弟让位,被“发配”到哥哥们的屋里,父亲用门板在一张床上又架起一张床,这样,他们哥仨才勉强能睡下。
封丘县属于黄泛区,后钟銮城村离黄河只有三五里地。喜怒无常,桀骜不驯的黄河几千年来就没有一条固定的道路,她不停的改道,而后钟銮城村就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
后钟銮城村的梦魇给玉领留下了可怕的记忆,有好几次,正在酣睡中的小玉领突然被父母叫醒,他听见街上惊人的锣声狂响,有人大喊:——快跑啊,快跑啊,黄河决口子啦。一家人顾不上带走家里的东西,好在家里从来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财产,爸爸妈妈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弟兄五个,一家人相拥着跑到村外的高岗上,然后等待,等待幽灵一样的黄河水悄悄的来,又慢慢的褪去。
再回到家的时候,整个家园都被染上了黄色,那些从黄河身上沉落的泥土粘性极强,一脚踩下去,鞋就别想提起来。等到天晴泥土干了,就会变成细细的尘土,像飞絮一样轻,稍有动静就会尘土飞扬,漫天的黄沙。
屋里屋外都是黄土,家里种的一小片菜地也被黄土掩埋,田里的庄稼更不要说,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颗粒无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房子塌了,重新翻盖,土地毁了,重新耕种。千百年来,这些与黄河结下恩恩怨怨的农民已经习惯了苦难的日子。也养成了吃苦耐劳,乐观豪放,苦中作乐的习性。
至今,玉领的心里还留有那些苦难的记忆。
由于营养不良,小玉领身体孱弱,家里穷,弟兄们多,五个男孩子都在成长,吃饭,是他们家每天都要面对的大问题。
母亲最是疼爱身小体弱的玉领,一日三餐,妈妈都把他带在身边。
在厨房里,妈妈会哄着玉领:“玉领啊,妈妈做饭给你们吃,你帮妈妈烧火行不?”
玉领说,行啊。玉领知道妈妈的心思,就乖乖的在灶台下往火洞子里放麦秸,放一把,火哄的着一下,放一把,火哄的又着一下,红色的火光把玉领和妈剪影一样映在墙上,像银幕里的电影,常常让玉领兴奋不已。麦秸不经烧,玉领要不停的放麦秸,只到小手烤的通红,两只眼被烟熏的泪流不止。受点苦不算什么,他明白,母亲一会儿会单独给他烙一个黄面饼子,而其他的几个哥哥弟弟都只能吃上高粱面饼子。
看着听话的玉领在旁边帮她烧火,妈妈的心情会稍微放松。这时,妈妈就会给玉领讲故事:玉领啊,你知道咱们村以前的故事吗?咱们村分东城和西城,东城的鸡醒得早,西城的鸡醒得晚,到天快亮的时候,东城的鸡总是先叫,所以啊,东城的人总是比西城的人起床早。戏里面还唱着咱村的一个故事,说当年王莽追杀刘秀时,追到咱们村,天色已晚,刘秀就住在了村东头,王莽住在了村西头。天亮时,村东的公鸡先打鸣,刘秀就起床先走了。而村西的鸡叫的晚,等王莽起床后,刘秀早已跑得很远了。
玉领问,那后来呐?后来啊,也都在戏里,将来妈妈领着你看,看了你就会明白的。灶台里的麦秸噼噼啪啪响着,火苗映红了玉领的小脸,他若有所思的想象着村东和村西的鸡怎么打鸣,王莽和刘秀的游戏又是如何结束的?每当说到这个故事时,母亲还能哼哼个曲调,“万里黄河一百道弯,这第九十九道就在咱封丘县,封丘县土地长盐碱,还出了一百八十台小窝班,大弦戏,唱黑脸,坠子梆子响连天。祥符调,好婉转,凄切哀痛二夹弦,唱出生死与离别,唱出忠良与权奸……”母亲哼出的曲子凄凉而悲切,但小玉领心里暖呼呼的,看得出母亲特别享受她自己的歌声。接着,母亲就会给他讲一些从封丘闯出来的戏曲名角的故事,像清河的天兴班啊、陈素真啊、阎立品啊,特别是阎立品,这位豫剧大师就是他们一个乡的,玉领的母亲年轻时看过阎立品的戏,对阎立品特别崇拜。妈妈说起阎立品,脸上的皱纹立马就舒展开,玉领啊,你长大了一定要学唱戏,将来也要当名角,像阎立品那样,那时候咱家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黄河滩上的土地被称作盐碱地,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低,那些靠天吃饭的农民,对老天爷几乎不报什么指望。他们过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对困难的耐受力极强。生活越苦,人们对快乐的追求越强烈,戏曲就成为打开人们向往幸福的钥匙。苦日子也有欢乐,土地贫瘠,但豁达的封丘人内心从不贫瘠,黄泛区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都在心里种下一颗快乐的种子,那就是——戏曲。
在玉领的记忆里,他们村就是个戏窝,大人小孩都喜爱看戏、听戏、唱戏。在他们村,大家不讲究吃穿,不讲究盖房子,就讲究精神上的享受。遇到困难事烦心事,唱几段心里就舒畅了。遇到高兴喜庆事,吼上几嗓子,精神就感觉倍爽。在田间地头,在劳动间隙中;在市井村口,聚堆儿唠嗑时,大家你一两句清唱,我三两声小调,一阵高吼低吟,一阵哄然大笑,生活就会平添几分乐趣和色彩。
但戏曲不能当饭吃,生活还要一天天过,苦日子依然在延续。
玉领的父亲金树占就是一个农民兼猎手,他们家里有一杆土猎枪。农闲时,为了能多挣几个钱,补贴家用,父亲就背着几个高粱饼子,推一辆破自行车走上茫茫的黄河滩涂,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回来时,那辆破自行车的前把后座上会绑着一些大雁和野兔子,这是黄河给勤奋的猎人们留下的恩赐。父亲一回来,玉领弟兄们就有了活干,玉领的任务是拔雁毛,他一边拔,一边想,要是能美美的吃上一顿炖雁肉、炖兔肉该多好啊,他的那些饥饿难耐的弟兄们也都有这样的非分之想。等雁毛兔毛都处理干净了,父亲就会提着猎物到附近的集上摆摊儿,卖几块钱给玉领妈存着,作日常开销。有时,父亲也会留下一只外形不好看的小猎物让母亲炖了吃。他们家的那口铁锅里难得有了荤腥,小院里顿时有了欢笑声,几个孩子们会满屋乱窜,争着吧小脑袋探进锅里,看一看锅里的美味熟了冇。肉炖好,一人两块带肉的骨头,一碗汤,哥五个并排吃,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干净。那时,父母就坐在椅子上看他们吃,等他们都吃完了,母亲会把自己的那一碗分给其他弟兄们吃,父亲的那一份则单独留给玉领。几个兄弟盯着父亲的碗,父亲会凶巴巴的训斥:看啥看,玉领太瘦弱,需要补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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