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年12月08日
堂屋脊兽
大院临街院门
一个村名源自《诗经》、满溢乡愁的古村庄,该有多美?
一个有数千平方米的明清古建筑群的院落,该有多浩大?
一个倾家纾难、活人上万的普通村民张士成,因何有此惊世之举?
为解开这些谜团,走近鹤壁山城区鹿楼乡肥泉村。此地,相传是殷纣王狩猎之地,曾经青山绿水,草木丰茂,飞禽走兽众多。
现在的肥泉村,仍是风光旖旎。它三面环山,西倚太行山鸡冠峰,南靠凤凰岭,为浅山丘陵包围。
它被誉为“鹤壁第一古村,豫北聚落标本”,也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张氏家族中传诵着种种迷离的传奇。它不是桃花源,匪患、流民,饥荒、战争,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在此地反复搬演。但肥泉村人,依然种地、盖房、做生意、育后人,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诗经》里面有﹃肥泉﹄
《诗经》中,有篇很美的《国风·邶风·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我思肥泉,兹之永叹……”
全诗大意是,一个远嫁他乡的卫国女子,思念故土,她想念家乡的亲人,还想念家乡卫国的肥泉,抚心感叹。
肥泉,家乡泉,清澈长流,一再唤醒她的乡愁。
肥泉村人讲,村名之所以叫肥泉,是因村后一片树林间,曾有一处日夜喷涌的古泉眼。一般河流流向是自西向东,只有它,喷出泉水,自村东北绕村向西流去,人称“倒流水”。
村民未必读过《诗经》,未必知道“肥泉”出处。但肥泉村所在,属卫国故地,“肥泉”两字,成民间俗语,百姓众所周知,村里又有泉水,顺手拿来,做自家村名,情理之中事。
在村人的带领下,顺村边宽宽河道去寻找肥泉。
河道无水,向东北伸展,在一堵高大土堰前消失。土堰下还有道石堰,据说,石堰下就是肥泉。
“泉眼没了可惜了。村里一直泉水很多,村民家水井也多,水位很低,水也很甜。”张氏家族后人、72岁的张桃生说。
张家后人张幸福说,相传殷纣王在附近峡谷练兵,来到这里,看见好多飞禽走兽,就把此地当成狩猎场所,常来打猎。后来这里有了村落人烟,只剩了獾和兔子,大型野生动物几乎没有了。
如果站在高处俯瞰村落,会看到环村蜿蜒的太行山余脉,连续隆起了9个山包,山顶圆润无峰,村民称它们“九山不露头”。张幸福说:“古代老百姓见君王不能抬头直视,殷纣王在这儿打猎,群山害怕它,都低头藏首,不敢正视。”这一传说,表明了殷商文化对此地较深的影响。
此地历来有人烟,兴废多次。现存肥泉村落,是张氏家族在明朝崇祯年间,来此落户所建。
从明末到民国,张氏家族,在此陆续建了庞大的建筑群——张家大院,围着大院,还建了寨墙,东、西两侧建了寨门。寨墙上有炮楼,易守难攻,气势迫人。
岁月流逝,如今两个寨门都没了,老寨墙剩了600米左右,大致呈椭圆形,寨墙高4米多,由石头和砖混合砌成。
大院建筑群,保存尚完好,风貌俨然。
◎明岗暗哨防匪患
肥泉村是个独姓村,村子现有600多口人,都姓张。一村人,都能联上亲戚。
张家大院,有45栋189间屋宅,建筑面积4000多平方米。大院选址讲究,倚坡,望岭,面水,北边是黄牛坡,南边是凤凰岭。
“张家大院建筑群坐北朝南,整体分东西四纵排列,院内大部分建筑沿中轴线对称而建,具有典型儒家文化特色,院落之间,有两个九门相照和两个五门相照,遥相呼应。它既有回廊建筑的特色,又有高低交错、虚实对比的艺术特点,是研究豫北清代、民国古建筑布局特色的范例。”鹤壁山城区委书记常玉轩对此颇有研究。
啥叫“九门相照”和“五门相照”呢?
从院落门楼到最后边正房,共有五道门,门门相照,称“五门相照”,如果有九道门,就叫“九门相照”。只有大户人家,才有这份实力。
在迷宫般的大院中,寻找张家第一代的居处。
据称,张家第一代是三兄弟,名叫张日新、张月新、张作新,他们于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来到肥泉后,觉得这儿风水特别好,就和父母分家,从石林镇三家村搬迁到这儿。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讲:“很多离开老家漂流到别地方去的,并不能像种子落入土中一般,长成新村落。”
张家三兄弟能“生长出新村落”,除了开荒种地,还因为在山西做皮货、食盐生意挣到“第一桶金”。发家后,他们先着手建了张家大院最老的老宅——三号院。
它是个小小的四合院,正房是起脊平房,东侧是两层楼厢房,一楼明末修建,二楼清初加建。这座厢楼的一楼,就是三兄弟建的第一座房。这座房墙体砌筑“里生外熟”,里面是土坯,外面为青砖,中连跋石,坚固一体。一楼墙体足有一米厚,室内冬暖夏凉。
进一楼,抬头看屋顶,是拱形的,有点像山西窑洞。“老祖先在山西做皮货生意学来的。”张家后人解释道。
“九门相照”院落组合,在张家大院最具代表性。它由四进院落组成。第一进院,由堂屋、临街倒座和西陪楼组成,是仆佣房。临街倒座的东梢间,是全院大门和过道。过道顶部木椽上,用毛笔写有“大清光绪廿二年三月十八日张士成曾孙天财修”。
它的西陪楼建于明末,西陪楼南梢间旁,有一处建有垛口和枪眼的二层防御工事,墙壁上,还有六个隐蔽枪眼,可俯视大院的一大片区域,并和村西的岗楼遥相呼应。
第二进院,就是三号院。
第三进院,由堂屋和东西厢房组成,建于清末。它是毁家纾难的张士成之子张法颜的居所。“张士成把家业带到鼎盛,他生了四个儿子,二儿子法颜主要管家族的两千多亩田地。”张桃生说。
细看这进院,有影壁墙,堂屋是硬山式灰瓦顶,面阔五间,两头檐下墀头(俗称马头),雕有精美的图案和字样。
第四进院,由北楼、东楼、西楼组成。为张法孟所居,建筑精致又古朴淡雅。
“法孟是张士成选定的继承人、总当家,曾掌管张氏家族大权,主管家族内外各类事务。”张幸福说。
“族长”所居,院落既精美讲究,又戒备森严。与其说它是座宅院,不如说它是个城堡。它院套院,院通院,一门连一门,院落主人可“进一门走遍全院”,不速之客却会走入死胡同。
院落内墙垛子上,中间架机枪,两侧架步枪,这是明岗。进院角门院墙上,有枪眼,这是暗哨。厢楼有弹药库、有枪眼和防御工事,临街有炮楼,角落有更屋,地下有地道密室。
环绕大院,还要修寨门、筑寨墙,寨墙箭垛处,还布下土枪土炮。家族中还养了家丁队。
张士成的四儿子张法闵抗战时曾参加著名的台儿庄战役。为家族平安,他出力不少。
鹤壁之行,还走访了另一处大院——李家大院,它位于鹤壁山城区大胡村内,汤河三面环绕。它是明朝工部尚书李燧所建,始建于明嘉靖年间。
与张家大院相比,它面积更大,有房屋1500余间。规格更高建筑更精美,它是退休高官的官宅,张家大院,不过是乡村大户的民宅。
俩大院“安保严密”。
李家大院,每套大院都有座高耸哨卫楼,最高的一座哨卫楼,是李燧亲自设计,高20米,共5层,地下一层,还隐藏着深深的陷阱。
李家大院内,有座著名的“女儿楼”,是李燧的孙女李汝用私房钱所建。墙体有一米厚,楼门上钉着铁皮,还有六个圆形孔洞。李家后人解释,敌人一旦靠近大门,通过上面的洞直刺敌人腰部,通过下面的洞直刺敌人小腿。
两家大院,为何“明岗暗哨”呢?
因为这里明清时匪患严重。明朝本身,就是亡于流寇和匪患。到了民国,豫北匪患更甚。
相关资料记载:“民国时期的土匪,主要集中于东北、河南、湘西以及广西的十万大山中,而其中尤以河南土匪为甚。1937年,全省各类土匪有40万。”
周全的防卫,保障了张家大院和李家大院,数百年未遭大的匪患祸害,保留相对完整,成为留给今人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
◎人过留名乡贤风
张士成是张氏家族的扛鼎人物,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善人”。
他掌家时,“张家拥有良田两千多亩,长工300余人,短工近千人。传说讨饭的从张家吃饱后,一直到上茅房都走不出张家的田地。”张桃生说。
张士成生活俭朴,平时与长工同饮食共劳作。他又很慷慨,家中骡马喂饱后拴在街里,亲戚邻居,谁想用说一声就能牵走。
“他有很多地,去看秋作物时,有人去偷,他喊,不要跑,庄稼不熟,可惜了。成熟了你再来。”张幸福说。
《张氏家谱》记载,“1942年天大旱,1943年青黄不接的时节,贫苦农民无以充饥,士成借粮舍饭达半年之久,救活了大批灾民,被誉为大善人。”
张士成赈灾的时代背景,作家刘震云在名作《温故1942》中有详细描述。河南因旱灾、蝗灾,粮食绝收,哀鸿遍野,数千万民众离乡背井去陕西、山西逃荒,饥荒导致大约300万人死亡。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张士成赈灾舍饭,活人上万,堪称义举和壮举。
冬阳正暖,张家大院门口,多位张家后人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述张士成舍饭的种种细节。
据说,舍饭的地方,就在张家大院的大门外,一溜支了四口锅,一口锅,供二三百人,四口锅,供千把人。灾民除自己吃,还给家人带,用柳条小芭斗打饭带走。
舍的啥饭?小米玉米面,连米带糠一起煮,一天两顿。灾民为等舍饭,都在后边山上挖了洞居住。
张士成从春天开始,舍了半年多,家中存粮吃光,他又向汤阴县大户借粮500余车,又吃完了。家败了。
张士成孙子张仰谦老人曾告诉媒体:“我爷爷救济灾民不下万人。几年前我去驻马店,还遇到过曾被我爷爷救济的老人。”
张士成对儿子们说:“将来你们会知道,人这一辈子,留一个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数千年来,人的故事,家族的故事,建筑的故事,土地的故事,构成村庄的故事。没了村庄,没有那些像柿子树和冬凌草一样自然生长的村庄,我们的乡愁无所附丽。
费孝通先生讲: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缘固定了。生,也就是血,决定了他的地。世代间人口的繁殖,像一个根上长出的树苗,在地域上靠近在一伙。
肥泉村作为一个独姓村,自明清到民国,其繁衍生息,其伦理道德文化,几乎是这段话最恰切的例证。
当下,有一组公益广告词流传甚广:“善作魂,勤为本,俭养德,诚立身。”张家大院及以张士成为代表的张家人,其发家历史、治家之道、处事行为方式,仍有一部分,与当今倡导的价值观趋同。
这种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这种恒定的价值观,才是古村落之魂,才是崛起一方的大家族之魂吧!
绘图/王伟宾 摄影/刘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