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十数年前,在豫北一地教书,每逢春夏,爰及深秋,常觅得一两日闲,骑行百里爬云梦山,名为“爬”,实为“游”也!天未亮,人已发,沿淇河迤逦而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观渔、觅船、察水,淇水汤汤,平实简淡,全无《诗经》气象;进得山去,满眼山峦,却平铺直叙,难见气势,北山之雄峻,南山之清秀,皆不得要领。但风轻日暖,人不期然而入“曾经沧海”的意境,是一种绚烂至极后的淡然,繁华过后,归于平静,便觉得这才是人生中的大境界。
常是至人,淡为真味。于人于事,淡然都是一种优雅、涵养,一种直抵人心的意境。淡然于心,方能自在于世间。不慕俗世,采野菊于东篱;心向自然,闻天籁于秋林——“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宠辱相忘,托心境于清风——“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人淡得悠闲,水淡育万物,书淡呢?是书法家张良的生活与笔墨世界。
见惯了少年轻狂、装腔作势,见惯了强扭角度、附庸风雅,见惯了唯我独尊、丑态百出,骤然发现,青年书家张良的书法却已然站成了一棵大树:不太用力,也不太张扬,没有攀附的造型,绝少悲欢的姿态,静谧安详,干净纯粹,古雅隽逸,浑然天成。
当今书界,号为“真草篆隶,四体兼擅”者众,能各尽其态,气象俨然者寥。而书法又多以二王为标,赵孟頫、董其昌、王铎辈为杆,今之目为弟子者殊不为少,而真得其要传其神者亦不多见,遍地圣徒,鲜见如张良一般深入浅出者——清新隽永,风流飘逸,疏朗淡雅,中和浑朴。
张良书法,重不刻板,轻不漂浮,行笔轻松,使转圆活,没有一丝犹豫,提按的交替敏感而鲜明,不矜持、不自夸,笔墨圆润,体态雍容,并不刻意追求墨色变化,在渴笔上下功夫,而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任其自然,随之惠风,在用笔的轻重缓急中,在线条的圆转流动中,一展胸中的冲和之气,平淡如淇河之水,缓缓流淌,徐徐而出,不刺激,不癫狂。供先贤于心口,落恭敬于笔端,如一位收拾得很干净、饱满、熨帖的少妇,绻绻而行,心无旁顾,细致、细心、不激不厉。运笔似不经意,却转折自如,一气呵成,如竹在胸;用墨湿润饱满,不追求激越开张的视觉效果,深沉大气,质朴钝拙,笔迹浑厚,而又简淡冲和,娴静雅逸。
张良的每幅作品都是精心而为,绝少应付,不管篇幅大小,其下笔凝神,从头至尾,毫不懈怠。虽非字字珠玑,但很少闪失,有种圆熟之美,珠圆玉润,丰腴雍容,如一篇结构严密的文章,耐品有味。其字里行间皆是圆转之气,如太极的推拉,方圆不大,却尽显乾坤,线条流动准确到位,弧线如穿梭在游园中的精灵,大圆、小圆,大转、小转,在不断运动中承起、错开、勾连,切磋尖锐,琢磨方折,中正圆融、和美朴厚。
问其楷书,淡然若无外饰,意味风韵,含蓄蕴藉,隐然其里,守成持重,安详静穆,笔致简约,韵味清淡,若一述事老僧,鼻观口、口观心,平心静气,娓娓道来,不起波澜。若乃其书楷《兰亭序》,棱角不在,随遇而安,优游容与,无为而治,饥来即食,困来即眠,似乎毫无技巧,平淡如一泓清水,而淡泊之意却悄然沁出。
探其草书,纵横冲突,极尽驰骋,而又有一线绳墨在,奔若迅雷,顿如山安,心至手追,行至自如,万千波澜,尽在青萍。其草李商隐《凉思》,俯仰偃卧,勾连辗转,收束压抑,写尽曲折,书风简练,意蕴温婉,爽朗清淡,又难得伸张,不雕饰,不造作,情深意长。
其行书寓拙于巧,清雅柔和,婉约丰润,用笔均匀,连贯流畅,轻重不见悬殊,字与字绝少萦绕,但字内转换极快,多有乾坤,以断为连,以藏为露,遗韵章草,自然古雅,不为重,不为轻,使转而来,翻转而去,静如止水。其隶书典雅大方,篆书古朴浑厚,都是中正一脉。
张良勤于临帖,博采众家,不拘一格,择其要者,反复临摹,以致融会贯通,成自家言语。《圣教序》《胆巴碑》《玄秘塔》《张迁碑》《曹全碑》《勤礼碑》《自书告身帖》等200多种碑帖一应习来,入得真去,出得神来,放达自适,毫无拘泥。
张良尚静,常沉浸先贤,与之耳语,兀然而悟,心领神会之际,不觉稽首以谢,虽不得手舞足蹈,但如饮琼浆,心飞神思,笔下遂沉实厚重,奄有金石之气。
张良勤读书论,每有心得则注之,体悟日久,渐开境界,以为书家能达到三个境界,其一,形神合一;其二,心手合一;其三,人书合一。如此方可上追古人,与之通神。
又酷好读书,喜诗善对,以为文人旧事,自在唱和,大快人生。不惑之年,尝与夫人相携夜游西湖,其时意气,青春年少,正是豪情,夫人但见夜色沁心,随口成一联曰:半壁残月挂白堤,指示张良。张良心在典故,略一沉吟,脱口而出:“一帘轻烟笼断桥”。虽非绝配,亦属佳对。如此,书、文、人俱为难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