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空間：孔子反對武王伐紂？

■王　志

　■今人所畫的商代武士圖。

　武王伐紂，戰國以來儒者多稱之，然就文獻來看，孔子似乎並不贊成其事。

讚美伯夷 以《武》未盡善

　玆舉四證。第一，《論語．泰伯》既然載孔子稱頌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為「至德」，則顯然不當以武王伐紂為善舉。第二，依據司馬遷《伯夷叔齊列傳》，反對武王伐紂的伯夷、叔齊起初聲名甚微，只是因孔子的大力稱頌才得以名播後世。第三，班固《漢書．楚元王傳》載劉向之語曰：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喟然而歎，「蓋傷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第四，《論語．八佾》載：「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武》是歌頌武王伐紂的大型歌舞，孔子以《武》未盡善，而且讚美反對武王伐紂的伯夷，憾恨背棄殷商的微子，這不深刻地說明孔子並不贊成武王伐紂麼？

並非反對「殺無道」？

　蘇軾《東坡志林．論古》也曾指出最先稱頌武王伐紂，從而敗壞了孔門家法的儒者是孟子。但他認為孔子不以武王為聖人，原因在於武王以臣弒君，這就不確切了。孔子不贊成武王伐紂，原因是什麼呢？

　其一是出於氏族情感。《禮記．儒行》載孔子成人後嘗居宋國，喜歡「冠章甫之冠」，也就是殷人之冠。《孔子世家》亦載孔子臨終前，傷感地對子貢說：「予始，殷人也。」可見孔子對於自身殷商的淵源銘之在心。不過，聯繫孔子「有教無類」及孔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所反映出的思想，族群意識恐非夫子反對武王伐紂的主因。

　再者或出於思想信仰。《論語．顏淵》載：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據此，孔子也不大贊成類似武王伐紂那種「殺無道」的做法。孔子讚美文王，也正在於文王做到了「君子之德風」，能夠懷柔來遠。不過，孔子雖然提倡修文德以來遠人的文王之道，但他也承認民性「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因此他並不泛泛的反對「殺無道」。《禮記．中庸》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武王之道，以武革命之道也。郭沫若《十批判書》談及孔子，曾強調孔子多次企圖參加亂黨的事實。可見，孔子在無法以道德用事化民的情況下，未嘗沒有訴諸武力革命的想法。因而，武王以武力奪取殷紂的天下，似乎也不是孔子說他未盡於善的主因。

指武王起兵缺乏理據

　孔子不贊成武王伐紂，主因恐怕在於武王弔民伐罪的理由不夠充分。周人的史乘裡，紂王無疑是個十惡不赦的暴君，然而孔門的認識卻有不同。《論語．子張》載子貢的批評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這種意見還見於《荀子．非相》，頗讓人有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唏噓感慨。上世紀初，顧頡剛作《紂惡七十事的發生次第》，對紂惡做了一一的梳理，指出早期周人認為紂王的惡行不過六條。近來更有學者指出這「六惡」中，「酗酒」是殷人舊習，不能歸罪紂王一人。「不用貴戚舊臣，登用小人」兩條，則屬於選賢與能，值得肯定。「信婦言」源自殷人重視母系權威的傳統。至於紂王「信有命在天」，則孔子也信天命，無足怪。惟「不留心祭祀」在當時是大罪過，然而從卜辭來看，紂王與其父帝乙其實都很重視祭祀。只是他們獨攬了邦族祭祀之特權，由此造成內部的矛盾鬥爭。總之，就事實看，武王弔民伐紂，理由不足。《詩經．閟宮》曰：「后稷之孫，實為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可見周人滅商的戰略從武王的曾祖大王就確立了。武王《牧誓》及後人附會給紂王的惡行，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經三》載：「費仲勸紂殺姬昌，言昌行仁義，紂曰：『夫仁義者，上所以勸下也，今昌好仁義，誅之不可。』三說不用，故亡。」這一記載，多少可以使人了解紂王的某些真相。

以暴易暴 殃及天下

　復據《樂記》及《孔子家語》，孔子曾諮詢賓牟賈：《武》樂「聲淫及商，何也？」依王肅註，這就是問《武》樂怎麼表現出對殷商江山的貪婪。孔子此問，顯然意有所指，而賓牟賈答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其說顯然是在為武王作掩飾。因為如果真的是「有司失其傳」，為何不修正？為甚麼一定要這「貪商」的歌舞一代一代傳唱下去？因此《武》樂「聲淫及商」似乎更該解釋成「武王之志荒矣」，正因為他「志荒」、貪商、伐紂，是以殃及天下。伯夷、叔齊的《釆薇歌》指責他「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而據《逸周書．世浮解》，武王伐紂，滅國九十九，殺戮十餘萬，以致血流漂櫓。在武王死後，殷之遺民與屬國叛亂相仍，災禍又持續數年。這樣一種基於不充分的道義而發動的貽害深重的戰爭，孔子不以為是，豈不正是一種仁愛心懷的體現？孔子一生最敬周公，而屈原的《天問》載曰：「列擊紂躬，叔旦不嘉」，可見對於武王伐紂，其弟周公旦也不甚贊成。

　說起武王伐紂的真正原因，或曰當時周人遭了旱災，不得已跑到朝歌去搶糧，結果紂王的主力軍在東夷作戰，來不及回防，把好端端的國家給亡了。這是一種有趣的看法。但是聯繫今日美軍在伊拉克打著民主的幌子搶奪石油的事實，那麼周人打著仁義的旗號去朝歌搶糧，也還真不是沒有可能。

香港文匯報http://paper.wenweipo.com/2005/09/20/WH050920000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