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咎诗（1）节选
原诗
惩咎诗并启（2）一首上大名（3）张太守鄮（4）西呉吏部少槐李翰林东岗
柟（5）顿首启：拘幽五载，二灵（6）未塟（7），两稚（8）继死，宗祧（9）有绝食之忧。日夜悲号，烦懑湮郁（10），播为不仁（11），启偏枯（12）之渐。葢（13）志塞则神瞀（14），气秘则形缓（15）。可以宣龢（16）神气，涤荡邪秽，遭遁世（17）而无闷者，取要虖（18）音声焉。是故，言之不足则发之以咏叹，咏叹之不足则殚（19）之以诗赋，然楚恭（20）寤言（21）隆以美谥，子服（22）补过隮为（23）上大夫。古之君子，过如日月之食，更也人皆仰之。诗赋之作，宜莫近于自讼（24）也己。向昔（25）柟引见（26）御史台时，诸公神明，察柟冤诬，力挽之，不出。夫并物茂育（27）者，天地之化也。烛微垂光（28）者，日月之明也。矜（29）愚兼养者，慈父之仁也。润物无迹者，元老（30）之器（31）也。圣泽汪濊，时雨灌沃，枯槁之民，蒙被滋润，励结草之思，怀刻骨之铭，昼夜寝食，一夕匪（32）懈。第（33）以天网（34）难于顿解（35），人心可以道固，沉缅（36）垢颜（37），追思罪戾，跷足（38）崄巇（39），游志（40）坦夷（41），文之礼乐，以从事虖春秋大改过之义（42），望风承颜（43），驰精羽麾（44），倾听钟皷刀锯（46）之警，歘（47）若遗失，作惩咎诗一首，走献下里（48）滛哇（49），无足采择，秪（50）摅（51）下情云尔。柟不胜悚惧，顿首顿首。其诗曰（节选）：
……
繄（52）余小子，髫龀（53）载（54）年。
圜（55）彼桥门（56），执经陈虔。
虡（57）磬玉鬯（58），琴瑟洞弦。
官师儆惎（59），我弼（60）我愆（61）。
嗟余小子，般乐（62）肆射（63）。
禽色交荒（64），曽（65）匪日夜。
日居月诸（66），忽焉（67）代谢（68）。
长老（69）有言，固而弗化。
履霜坚冰（70），积雪维霰（71）。
福始祸基（72），致毁匪嫚（73）。
臧获跋扈（74），竖牛（75）之渐。
驾言（76）鉏（77）挺（78），构（79）兹奇怨。
……
招之不来，迤逦入庙。
非予作孽，斯焉取造。
瞻彼卫澳（80），有苹有蘩（81）。
祁祁（82）士女，大（83）佩琼璠（84）。
以嬉以游，俯仰如神。
岂不尔怀（85）？畏此棘垣（86）。
麋鹿榛榛，虎豹伾伾。
号走旷野，囓（87）肉茹爢（88）。
夫我无食，不如尔怡。
欲往同群，驺虞（89）在逵（90）。
伊禽之介（91），黄鹄其羽。
千里一息，不遑（92）宁处。
荡荡玄霄，俦（93）克与伍。
有泚厚颜（94），莫不能举。
……
何我人斯，不如狱草！
晨光朝晞（95），零露夜灏（96）。
草之油油，孤秀斯宝（97）。
嗟予小子，胡不自好（98）？
严父辞堂，慈母去闱。
二灵（99）并暴，风雨中摧。
圜（100）幽五稔，谁掩葛藟（101）？
心膂（102）惨伤，髪肤当乖。
两稚失怙（103），咨命不永。
厥绪斩绝，谁继余统（104）？
马牛风（105）埏（106），牧竖（107）登陇。
万岁千秋，涕下如绠（108）！
妻孥牵裙，将奈若何？
我有严刑，遑恤（109）其它？
生当来归，死当长嗟！
兹其余辜（110），怨岂在遐。……
注解
（1）惩咎诗：作为悔过并自我警戒的诗，柳宗元有《惩咎赋》。
（2）启：陈述情况的书信。
（3）大名：大名府，旧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大名县东南部，明代浚县归大名府管辖。
（4）鄮(mào)。
（5）柟：卢柟，卢柟，可通用。
（6）二灵：已故父母。
（7）塟（zàng）：葬。
（8）两稚：两个孩子。
（9）宗祧(tiāo)：宗庙。
（10）湮郁：心情不愉快。
（11）不仁：肢体麻木。
（12）偏枯：半身不遂。
（13）葢（gài）：盖。
（14）神瞀（mào）：目眩，眼花。
（15）形缓：松弛无力。
（16）宣龢（hé）：疏导，调和。
（17）遁世：避世归隐。
（18）虖（hú）：乎。
（19）殚：尽。
（20）楚恭：恭，共。楚共王（前600～前560），名熊审，楚庄王之子。
（21）寤言：醒悟。
（22）子服：战国时期鲁国大夫。
（23）隮为：登上。
（24）自讼：自己责备自己。
（25）向昔：过去。
（26）引见：被召去见。
（27）茂育：极力养育。
（28）烛微垂光：烛照入微，光芒俯射，比喻普施恩泽。
（29）矜：鳏。
（30）元老：德高望重的老臣。
（31）器：器度。
（32）匪：非。
（33）第：只是。
（34）天网：法网。
（35）顿解：立刻解除。
（36）沉缅：怀想。
（37）垢颜：自谦之语。
（38）跷足：抬起脚后跟，脚尖触地。
（39）崄巇：巇，山顶的小山。险峻崎岖，比喻心地险恶的人或事。
（40）游志：将注意力投向某一方面。
（41）坦夷：坦率平易。
（42）春秋大改过之义：春秋时代通行的改过之法。
（43）望风承颜：谦辞，观察风向，迎合对方的脸色。
（44）驰精羽麾：神仙的仪仗，显示精诚亮明旗帜。
（45）钟皷（gǔ）：皷，鼓。古代礼乐器。
（46）刀锯：古代刑具，刑罚。
（47）歘（xū）：快速。
（48）走献下里：下里巴人式的文学艺术，此处是对自己诗作的谦称。
（50）秪（zhī）：仅仅。
（51）摅（shū）：发表，表示出来。
（52）繄（yì）：惟。
（53）髫龀(tiáo chèn)：髫，儿童下垂之发；龀，儿童换牙。幼年。
（54）载：开始。
（55）圜(huán)：围绕。
（56）桥门：古代太学周围环水，有四门，以桥通。
（57）虡（jù）：古代悬挂钟或磬架子两旁的柱子。
（58）鬯（chàng）：古代祭祀用的酒。
（59）惎（jì）：教导。
（60）弼：辅助。
（61）愆(qiān)：过错，罪过。
（62）般乐（pán lè）：游乐，玩乐。
（63）肆射：游戏赌博。
（64）禽色交荒：畋猎与女色。
（65）曽：竟然。
（66）居、诸：语气助词，“日居月诸”出自《诗经·国风·邶风》中的《柏舟》《燕燕》。
（67）忽焉：突然。
（68）代谢：时光流转人世更替。
（69）长老：老者，老年人。
（70）履霜坚冰：出自《易·坤》，比喻事态逐渐发展，将有严重后果。
（71）积雪维霰：出自《诗经·小雅·桑柔》“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好象下雪时一样，先集下的只是霰粒。
（72）福始祸基：源自《道德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与祸没有定数，享福太甚就隐伏着祸端。
（73）匪嫚：行为不端的亲信。
（74）臧获跋扈：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跋扈，骄横，强暴。借指家奴为非作歹陷害自己。
（75）竖牛：春秋时鲁国叔孙穆子与庚宗妇人所生之子，号曰牛，官为竖，称竖牛，颇受宠爱，年长参与政事，后酿成祸乱。
（76）驾言：传言，托言。
（77）鉏（chú）：诛灭，除去。
（78）挺：正直，刚直。
（79）构：遭遇。职此：由于这。
（80）澳(yù)：水边弯曲的地方。
（81）蘩：白蒿。
（82）祁祁：众多。
（83）大：都。
（84）琼璠：美玉。
（85）岂不尔怀：难道不想念你们。
（86）棘垣：以棘刺护墙，指监狱或狱卒的看管。
（87）囓(nié)：啮。
（88）爢：蘼芜，香草。
（89）驺虞：古代掌管鸟兽的官吏。
（90）逵(kuí)：道路。
（91）介：孤傲。
（92）不遑：无暇，没有闲暇。
（93）俦：同伴。
（94）有泚（cǐ）厚颜：泚，冒汗。令人汗颜的事很多。
（95）晞：干燥。
（96）灏(hào)：水大。
（97）孤秀斯宝：孤独地展示着自己的宝贵品格。
（98）胡不自好：为何不自爱、自重。
（99）二灵并暴：父母双亡。
（100）圜：牢狱。
（102）膂（lǚ）：脊梁骨。
（104）统：统绪，世代相继。
（105）风：走逸。
（106）埏（Yán）：边际。
（107）牧竖：牧奴，牧童。
（108）绠（gěng）：从井中汲水用的绳子。
（109）遑恤：哪里考虑到。
（110）辜：罪。
译诗
因含冤入狱，内心悯悼，悔念往咎，作惩咎诗自儆。并陈述事情原委，赋诗一首，上呈大名府张鄮西太守、吏部呉少槐侍郎和李东岗翰林
卢柟顿首陈述：含冤入狱已经五年，双亲魂归之时也未能前往行孝送葬，我的两个孩子也相继命亡，已是后继无人，为祖宗墓茔香火灭绝而忧伤。为此狱中日夜伤痛阵阵难禁，心中烦闷郁结悲苦，肢体麻木，身体动作不灵，渐觉有半身不遂症状。神志不清便会头晕目眩，气机郁滞便会全身无力。可以疏通调和气脉，清除邪恶污秽，遭际而避世隐居却无苦闷的人，关键就在于音声调和，气畅神怡，心胸旷达。因而，言语不足以表达，则发声而咏叹，咏叹不足以表达，则尽情于诗词歌赋之中，于是楚国共王熊审醒悟被谥号大加赞美，鲁国大夫子服弥补过失被晋升为上大夫。古代的君子，有了过错好比发生了日食月食，人们更加仰望。我的赋诗作品，几乎近于是在自己责备自己。卢柟曾经被御史台召见时，诸公明智如神，明察秋毫，知道卢柟被冤枉诬陷，虽经极力挽救，仍未能出狱。万物得以繁茂生长，这是天地的造化。蜡炬照射，普施恩泽，虽然微弱，却胜过日月之光。怜悯在下关心备至，恩同慈父养育。润物无声无息，无踪无迹，幸有元老对在下的重视。贤圣恩泽深厚，犹如及时喜雨浇灌干旱沃野，困苦黎民皆被甘霖滋润，牢记饮水思源，结草衔环，感恩戴德刻骨铭心，即使白天吃饭晚上睡觉，一朝一夕也不敢忘到脑后。只是牢狱之灾难以立时解脱，但人心总是充满着希望，厚着脸皮遐想，追思曾经所犯的罪行罪过，跋涉于险峻崎岖，期盼人生之路能够平坦，华夏礼乐文化，崇尚春秋改过之法，察言观色学会顺从，显示精诚亮明旗帜，倾听阴曹钟鼓刀锯凄惨之警示，难以即刻遗忘，故作悔过自我警戒诗一首，将平凡俗文献上，不足评品，仅仅表达一下冤屈实情而已。卢柟诚惶诚恐，不胜惊惧，顿首再拜。赋诗感叹（节选）：
……
今日追思年少事，当初记起岁七八。
校园环水景优美，讲学虔诚师绝佳。
鸣响磬钟将圣拜，弦音琴瑟学无涯。
恩师教诲渐循序，诱导帮扶改错差。
荒唐懵懂空虚度，如梦人生染落霞。
古今日月长空照，流转光阴弹指间。
长者有言叹短暂，生来死去永承传。
飞霜冰彻渐寒冷，降霰初开雨雪天。
乐极生悲福藏祸，致毁皆因行不端。
为非作歹自身害，娇儿酿祸败家园。
传言刚正被除灭，遭际神奇难辨冤。
……
招手不来挥不去，福兮祸起进家园。
并非我罪终成孽，捏造中伤铸屈冤。
观瞻卫水曲弯岸，生有浮萍长白蒿。
男女众多郊野外，新衣美玉几多娇。
嬉游岸上笑声乐，仰观俯视神自豪。
狱内感怀岂不念，可怜怎奈铁窗高。
田野麋鹿奔跑跳，莽原虎豹尽情号。
茫茫旷野自由走，肉美茹香任选挑。
独我饥肠无食饿，不如鹿虎乐逍遥。
欲往林间欢聚集，欢声群鸟未来归。
只身孤傲凄凉感，独影黄鹄寂寞飞。
千里长空扇羽翅，不曾停息远方追。
茫茫霄汉云横渡，无伴天涯孤旅凄。
回首几经多憾事，汗颜愧恨悔时迟。
……
向天呼喊何多舛，命比牢中草贱卑。
晨光破晓东方亮，冷露湿衣寒夜啼。
小草青青不屈志，身微独秀品芳菲。
身遭囹圄卑微我，何不宽心自爱思？
严父魂归驾鹤去，娘亲接踵紧追随。
爹娘相继黄泉路，惨痛凄风苦雨摧。
牢狱煎熬囚五载，攀何藤蔓可脱危？
身心憔悴伤悲泪，发肤枯槁骨将灰。
二子家中失父爱，无依难久命魂悲。
儿亡身后继承绝，香火谁传送我归？
逝者御风天外远，活人高瞻唤难回。
千秋万古从今别，泪雨声咽不可追。
妻女断肠相拥痛，监牢心碎奈何谁？
狱中身受严刑苦，自顾无暇魂欲离。
尘世来归终要去，阴间死往叹灰飞。
人间抛却余留罪，恩怨遐方已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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