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元月11日,鹤壁作协在琨格大厦搞了一场“相约春天”新春朗诵会。因为用了一首我的《夜宿五岩山》,所以也通知了我参加。
作为一个老文学爱好者,我早已失去了以往的冲劲和热情。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假如我是一个女同志的话,就好比已经生育了三个孩子,半老徐娘,见惯了人生的那些“本能”,和“爱人上床”早已是波澜不惊的事了。况且,一个写诗的人,本来就善于耗费“高潮”,如果上帝把我所有“高潮”的次数都记录在案的话,我相信,我感情存折上的“高潮”已经所剩无几了。
上一次参加类似的活动好像是1982年,那时候文联还在老武装部的院子里,我还记得那时的一些老面孔,吕艾先生、齐发同先生、白常学先生、白印先生等。记忆中除白印外,都是一些和蔼的老人,稳重得像院里的那些雪松,柔和得像冰雪之后的第一缕春风,温暖而体贴。
当时,我不到20岁,从16岁开始写诗,我已经有差不多4——5年的诗龄了。这之前我阅读了许许多多“带字的”东西,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是有什么就看什么,凡经手的书不管什么内容统统读一遍。
我特喜欢文革前的一些读物,有十年、二十年的历史,泛黄的颜色,纸张因时间而变得沧桑,那些铅印的字像被风蚀的建筑,像老城墙,用手就能摸到沟壕。老书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我从奶奶的身上闻到过。我相信一本书也是有生命的,一本老书尤其值得我们尊敬,只要你相信他,他会赐予你许多珍贵的礼物,这些礼物即使是你的父母都无法给你。
很多书我依然记得名字,《收获》杂志、《海涅诗选》、《裴多菲诗选》、《歌德诗选》,我还看了马雅可夫斯基、聂努达。当然,还有高尔基、《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我甚至搞到了一套“新文化运动参考资料”,知道了鲁迅、郭沫若之外的许多作家,胡适、艾青、徐志摩、朱自清、叶圣陶、巴金、矛盾、冰心、戴望舒等等。我第一次了解了新诗,知道了什么是意象,什么是建筑美,什么是音韵美。
我一直相信写作是要有天赋的,这种天赋不是说有些人一开始就能够写好,而是说,他的天赋来自于冲动、来自于坚持、来自于自信、甚至是自恋。一个热爱写作的人,他没有真正的老师。
我这个人是不守时的,说好了两点半开始,我却因为一个突然的应酬晚点。赶到时,他们已经开始。我悄悄坐下,看着台上一对俊男靓女在钢琴的伴奏下长吟短诵,隔着黑幽幽一片后脑勺,我认真地倾听。许多熟悉的情景在脑海闪现,不知道哪一个词汇蜻蜓点水,我心里竟然有了微澜。
韶华逝尽,有多少往事让人追忆啊。
1979年,少年的我精力旺盛,除了和一帮疯小子狂玩之余,闲来水墨字画,更的多时间用于读书写诗。我至今还能想起高中时教语文的刘大海老师,他黑瘦精精,背略弯,紧皱的眉头下是严厉闪光的镜片。一次,我姐姐把我的一本诗作给他看,其中有一首《枯枝》,是我当时的得意之作:
他躺着,躺着
没有温暖,没有安慰
在天和地的空隙里
无声无息
我仿佛听见这枯枝的幽灵
在冰雪中呻吟哭泣
他看完后只写了四个字“无病呻吟”,那四个字一只跟随着我,后来很多年我才明白,所谓诗人,就是在精神上“没病找病”的人。
当然,还有爱情,我看到的所有诗歌和诗人都教我如何面对这种古老的情愫。我写了一系列的情诗。
啊,姑娘
带着你的小手帕、小猫小狗
走,去寻找新的生活
不要诗和神话的世外桃源
不要梦和幻想的空中楼阁
我们要找一块肥沃的处女地
用自己的手去开拓。
《姑娘,我们一起》
我开始有爱了,一个喜欢写诗的人,一旦得了这种“病”,很快就会病入膏肓的,那些事至今刻骨铭心。
初中同桌三年
我是年级的情书高手
你是班上最好看的
我真的很生你的气
上初一的第一天
你在课桌上用粉笔
划了一条线
好像我和你
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中山街的爱情》
啊,简单、纯洁、平和而热烈的80年代,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将生命浓缩在那个逝去的空间。
1980年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当时,出生于60年代的我们这批人正值青春。就像一棵草在寒冬后一定会发芽开花一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青春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时代。80年以前,我们成长在一个没有压力,自由散漫的过程中,没有接受所谓良好的“教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感情充沛,无拘无束,人性萌动。年青人象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对新生事物充满好奇,同时挟有巨大的创造性和破坏性。那年代诗歌走在所有艺术的前列,每天都有新主义、新流派诞生,大家纷纷抢占意识领域的滩头,树起五花八门的旗帜,惟恐争不到先锋,大有流芳百世在此一举之势。在大街上随便扔一个啤酒瓶可以砸到两个诗人的头,年青人聚会的理由和话题离不开文学艺术。那时候有谁呢?当年团市委的一些人,郝子奇、魏光军、彭黎明,还有田万里、樊青歌等。还有我们,所谓的“三君书社”和“精神行动”的一帮哥们,热衷于奇装异服,长头发、喇叭裤、录音机。白天我们在大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地道美国垮掉一代的装束,精神却慷慨激昂,严重的表里不一。晚上则在朋友的家里偷父辈们的老酒,一边就着晚饭没有吃完的咸菜一杯一杯的干,一边谈论着彼此的诗作,但很快就进入到酩酊状态,后面的事情很难记住了。那些日子里我写了什么?我更加忧郁了,开始担心雨,担心雪,担心山里的石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了一本《精神病学》的书,发现我当时的状态就是神经病的一种。从那时起,我就发了狂似的热爱雨天,喜欢那声音,那味道,那种静谧。
那时期诗人所受的敬仰与追捧可比唐宋,周围女孩无邪的眼睛研究放荡不羁的年轻诗人想什么,吃什么甚至拉什么,诗人如何能感受到:小草打了个绿色的喷嚏。80年代你稍有才情,懂点艺术或会胡诌几句新诗是很容易把女人带到床上和天边的。有一个笑话:曾经有一位女文学青年问一个诗人:什么是诗?诗人说:今夜,我要带你去床上。这是不是诗?显然不是。他又说,今夜,我要带你去床上和天边。这就是诗,诗歌就是这样产生的。
读诗能改变人生,那时,我们总是想象着生活在《水浒》、《三国》、《聊斋》的年代,狂妄而张扬,想象力出奇的好。我整天腰缠九节鞭,带着匕首和写诗不写诗的兄弟们毫无目的的浪荡于这个豫北小城,对斗殴和对知识同样渴望。遇见另外一帮不服气的弟儿们,就猛冲猛打,好像李逵遇见了高俅,张飞看见了曹操,一场架打下来,虽然没有阵亡的,但受伤是免不了的。回想起来,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多少都有一些痞子气,这是自由成长的结果,也是所谓“开放初期”突然面对一个新世界的必然。80年代中期,我们都相继参加了工作,每个月有了30——40元的工资,这些资源给我们提供了不少发泄和孟浪的机会。每一个人写出的新作都可能成为喝酒的理由,我们谈论音乐、绘画,诗歌,女人,内容繁杂无聊,当然每一次都终归于诗歌,一群放荡不羁的人,穷且认真的把每一天过成最好的一天。高门台、长虹饭店,以及后来逐渐多起来的餐饮摊点成为了我们聚会的地方。几乎每一次都是带着浪漫的情怀相聚,开始时彼此看着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半斤酒下肚,就都成了镇关西和薛蟠,每一次这样的酒场,结束时都会产生“轰动效应”,碎杯子、掀桌子、砸凳子,甚至干出其他下三烂的事情来,惊动派出所的民警来震慑。
那时,麦克尔.杰克逊刚刚出道
80年代初的音乐是一种病
白天,朝霞街的铁棚子里
假冒伪劣产品都新奇
晚上,一帮哥们
就扛着录音机和吉他在那里吼
蓬嚓嚓,蓬嚓嚓
我想有我的追求,但是我一无所有
《我的黑铁时代》
当然,也有纯洁的事情。那时候我在陶瓷厂家属院住,家属院后面有一条小河,一片杨树林,西边是一座桥。每当冬天过去,那里就是我的伊甸园,我常常带着一本诗集躺在杨树林下,高高的树冠伸向蓝天,小河水哗啦哗啦的流淌,有蜻蜓和飞鸟落在河边的草丛中。诗情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中产生的,那时,我真的像一个诗人,和树叶说话,深爱着那些光滑的河卵石,猜想着河水会流向何方。桥那边是一个村庄,经常有村里的姑娘端着盆子在河边洗衣服,远远地,我无数次的想象,那穿红的或穿绿的洗衣女孩都是富有诗情画意的仙女,和我这个怀才不遇的诗人有一场聊斋式的爱恋。
我有自己的一条河
十六岁或十九岁
那片记忆的河滩上
懒散的青春
一直流啊流,生命中
有这么多充足的水分
珍贵如黄金的书签
《记忆的河滩》
后来,生活越来越庸俗,但诗歌犹在。书店的书越来越多,文坛上出现了北岛、绿源、顾城、舒婷等所谓朦胧派诗人。我第一次接触了西方现代派诗歌,知道了艾略特、叶芝、萨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国内,放眼望去,形形色色的诗人不计其数,他们散落在中国地图的每一个部位,形成所谓第三代诗人独特的文化现象。
80年代文艺思潮在历史长河中显得短暂而仓促,一代人象刚解禁出来的囚犯,跑到旷野饕餮空气阳光之后,预备快意抒啸时,忽如其来的风沙呛住他们喉咙。一时期,主义做主,流派横流,诗况空前。数不清的诗社有数不清的宣言,那情形有点象阿Q,见人就喊:革命了,同去,同去。在鹤壁,我们自以为在世界的中心,我们蔑视一切古往今来的诗人,认为我们这帮人就是中国文学的脊梁。有一个写剧本的朋友就曾经断言:中国的电影不能走向世界我要付主要责任。尽管后来他一个剧本也没有写出来,但他那种忧国忧民的气概让我着实佩服了许多年。那时,鹤壁爱写作的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圈子,我已经认识了郝子奇、吕红军、彭黎明、田万里、樊青戈。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有李可夫、辛建生、董朝斌、张克山、安鹤生,还有年龄稍小一些的马丁。我们编写了《土与火》、《精神行动》等油印刊物,并常有出格的言论和举动,其中李可夫就在86年的“64”运动中被抓,我们这些人都被调查了一遍。我庆幸经历过那个时代,少年曾唏嘘没赶上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如今却见证这段鲜活的历史,我只是悲哀这历史太短,不能让我老死在它怀中,反而看它夭折在眼前。
后来,有的人死了,像辛建生。有的人走了,像李可夫。更多的人不再写了,我仍然乐此不疲。
我变得冷静了,我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切割成长短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排列。我自己写自己的,几十年来积累的诗歌和文字究竟有多少我都懒得去查。我始终认为诗是诗人自己的事。就我而言,写诗是一种排泄,一种必须,可比如厕,既有快感,也有挣扎。事后,自己仓惶逃走,不敢请教仁者之仁,只有作为诗的人,或许活的像那么回事。在这个时代,我们成为不了艺术家、大诗人,但我们还可以娱乐自己。
我长期在体制之外,没有投过稿,也没有任何功利之心,写点东西,自己看看,感动一番后,怀揣一个梦想睡去,这种幸福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像流氓一样写诗,像诗人一样生活,这是我对我自己生活的评价。我常想,如果没有诗歌我会变成什么东西,诗给我理想,把我从灰尘中拉出来,带我在形而上的空气里飞。
即使是今天我依然如此,稍有闲暇就想着写点什么,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我总能把他装扮得诗情画意,所以,我总是快乐。人生——没有比快乐更重要的,真正的快乐,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河流就是这样枯干的,比如黄河
泥沙的颜色多么相似
还有菜叶、剩茶、河边的垃圾
人间的味道,积存了几千年的历史
不过是半夜在马桶上的一次内急
古代圣贤就有品尝国王大便的
1961年灾荒,有人用干部的屎充饥
他说:干部是吃肉的,有油水
去年还有孩子冻死在垃圾箱里
今年在大城市又有了闻臭师
泥石流吗?或者是火车冲出隧道
或者是法官嫖娼、大v嫖娼、奸淫幼女、摔死孩子
我深深爱着的女明星们都被秃顶的
部长搞完了,这么多恶心的新闻
怎么能不让我在换季的时刻拉稀?
《急性肠炎》
这首诗基本代表了我现在的写作风格,证明了我是如何流氓一样的写诗。但我仍然会像诗人一样生活,因为我想每一天都快乐。
《红楼梦》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瞧瞧,神仙都不过如此下场,我只愿做五柳先生,每天写诗,倘若比五柳先生有钱,不用赊酒赊米,就好好的生活,岂不快哉。
结果是晚上又喝多了,我和所有人都碰了杯,肯定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或许还做了不该做的事也未可知。反正他们不会因此而把我扭送到派出所,醉一场有如何?感谢樊青戈,你让我回忆起这么多关于鹤壁诗歌的事情,当然,还有鹤壁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