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季老
1997年春天,二酉堂书店开业半年了,一位热心朋友杨先生建议请名人题个堂号,说了几个名字让我挑,其中有北京大学的季羡林教授。我是学语言学的,知道他是中国语言学会会长,就请他写吧。几天后,题词拿来了,字很好,于是与杨先生同去拜谢。从此就认识季老了。第一印象是一位特别谦和、特别淡泊的仁厚长者。
又是一个春天,给季老送了一盆茉莉、一盆君子兰。秘书李玉洁老师打电话来表扬:“这是先生最喜欢的两种花!你怎么知道的?”后来,李老师要找一对乌龟,我给加了一个素雅大方的哥窑开片大鱼盆。季老很喜欢这对乌龟,在书里几次提起。我曾请李老师提醒季老,书里那句话太欧化了,最好改改。可是文章再版时也没见改动。再后来,李老师电话告诉我:乌龟逃走了一只,怕先生看了不吉利,得想办法悄悄补上一只。为了避免颜色配不上,我给补了一对。李老师叮嘱:这事可别让先生知道。
1998年夏天,从桂林带回来一尊黄杨根雕的观音立像,品相精美,高逾一米,写了“寿山福海”给季老祝寿。季老大概非常喜欢,一直摆在沙发里边面向门厅,寓意似为“善气迎人普渡众生”。2007年1月出版的《病榻杂记》最后一页的摄影图片左首就是这尊观音。“观音长保佑,猫咪盼主归”,场景令人鼻酸。
2、山大校友联络员
山东大学北京校友会的联络点有几年设在二酉堂书店。校友们有事拜望季老,我时不时就得陪同前往,有时愿去有时不愿去。后来李老师说:“先生说了,今后山大校友来访,都得先由你初选打招呼。”于是渐渐地我就成了联络员了。到季老家时,常常是站在门口跟李老师说几句话就告辞了,不敢贸然进屋打扰。李老师夸奖说:来看先生的人当中,你是少有的不硬着头皮往屋里钻的,真省心。
2001年山东大学百年校庆,图书馆苏馆长和唐先生来京索求著名校友题词。我拟了三个稿,季老当即选了最简洁的一个。几天后去拿作品,“百年同庆,万世其昌”八个大字颇为壮观。当时我只顾欣赏题词内容,忘记说几句话夸奖季老的书法了。其实在他的眼神里,好像是等着我夸他呢!校庆期间有个著名校友题词展览,季老的作品神采轩昂居高临远,确实是最漂亮的几件之一。季老亲自去看过那个展览。
季老对自己的书法越来越自信。我常常请他题字,有时也写字给他。曾经抄了几首蹩脚诗呈阅,季老显然不怎么赞赏。李老师告诉我:“今后不要写成大幅的书法啦。先生只收藏名人的作品,你们写的没地儿放啊”。使我大为尴尬!不过,可能就因为这,季老以为我“在大学学的是文学”呢。
3、《牛棚杂忆》与“道德文章”
在我眼中,季老是文弱书生中的文弱书生,内心深处似乎真是懦弱优柔。但他的性格还有另一面。《病榻杂记》第206页:
我是一个谨小慎微、性格内向的人。考虑问题有时候细如毫发。……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会一反谨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计个人利害。
熟悉季老的人,都知道此言非虚。季老写过一本《牛棚杂忆》,1996年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
众所周知,季老视胡适之先生为恩师。我的导师殷孟伦教授是章黄传人,黄侃先生任教北大时遭胡先生排挤出局,章黄弟子对胡先生及其门弟子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友好心态。我由于不学无术,来不及有什么学术上的门户之见,在季老面前倒是少了那种隔阂。实际上,我是因为季老《牛棚杂忆》里的堂吉诃德作派才对他敬重不已的。《牛棚杂忆》书中,季老金刚怒目瓦釜雷鸣般的匹夫之勇,真是可笑可怜可歌可泣。我跟他谈起这个话题时,有点感奋,有点放肆,难免嬉笑怒骂不拘细礼。我曾说:“文革十年,荼毒众生,知识界至今敢怒而不敢言。若先生敢怒而又敢言、既言而又不贾祸者,德、识、胆、谋,缺一不可!”这话可是挠到了痒处的。
1999年夏天,在北京大学庆贺《季羡林文集》24卷出版,兼贺季老90华诞。会场上名流衮衮,发言踊跃,高颂入云的是教书育人、著书立说的所谓“道德文章”。越听越腻歪,我站出来唱了个反调,说道:那不过是些凡夫俗子人皆能之的小道德小文章,乡愿而已,何足道哉。季先生的道德文章,是李大钊烈士“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大道德大文章,是佛祖“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悯情怀,是孔子孟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有《牛棚杂忆》为证。请不要拿小道德小文章遮盖季先生的大道德大文章!我代表山东大学北京校友会,送给季先生16个字:
人文泰斗,华夏荣光。十年一忆,万载传芳!
话音落下,季老身边一位非常清癯的老者高举着双手使劲鼓掌。季老静静地坐着,表情和蔼而又庄严。
宴会结束了,重要人物照例优先离场。季老从两侧站立的人群中找到我,与我紧紧握手。我又跟随到楼下送他上车。
我跟季老是道义之交,其次才是校友之谊。我俩彼此心照不宣。
4、小校友
这三个字有点特殊来历。
由于校友会,季老最初是称我“校友”的。三两年后,发现他在题词时称我“小友”。敬问缘故。季老说:“从前我在山东大学附中读书,王寿彭王状元给我写字就是称我小友”。天哪!您就跟王状元比吧,可是我怎么能跟您比呀?季老说:“可以比。今后,就得称你‘小友’啦!”
说来真叫人惶愧莫名!
那时二酉堂书店在海淀图书城,距季老家也就1000米远,但平时很少去无谓叨扰。2000年秋冬,因为瞎忙,半年没去。2001年春节过后,李老师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问什么事?李老师说:来了就知道了。到了,季老在卧室午休呢。李老师拿出季老写的一幅四尺整纸大横幅的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兼怀子由”,说:“先生给你的。春节后一两天,先生自己在那儿写。他年龄大了,这样的大幅只写过一两次。我问写给谁的,他不回答,写完了就题上了你的名字。先生说:我想张衡了。——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这幅字上题的是“张衡校友小友”的上款。我一阵子感动,回到家里给先生写了两首诗:
五风十雨居长安,书剑飘零如许年。青州酒狂依旧是,可怜柳老不吹绵。
先生示我水歌头,小友忽成小子由。愿约中秋明月夜,欢宴新华书业楼。
其时我正从新华书店总店接手新华书业开发公司,准备认真干点事。无奈才力不济没干起来,中秋之夜宴请季老的计划也就没能实现。季老几次垂问,并想找人帮助,到头来没有结果。我至今也没和季老同桌吃过饭。但他的殷殷深情,我是感念在心的。我曾问道:“我怎么成了您的‘小子由’了?”他微笑着不答话。子由是苏轼的弟弟苏辙。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季老拿我当小弟弟了。
从此,季老题字时称我“校友小友”或是“小友校友”。有点拗口。
时至2007年,听说季老新书《病榻杂记》写到我。把书找来一看,季老称我是“山东大学的小校友”。
我心里一热:“小校友”分明是“小友校友”的缩写。我想,世上大概只有季老和我知道这三个字的来历、含义和分量啊!或许李玉洁老师也知道。
我永远铭记季老的知遇之恩。
5、《病榻杂记》里的“张衡插曲”
那段话在第193页,是这样写的:
张衡,是我山东大学的小校友。毕业后来北京从事书籍古玩贸易,成绩斐然。他为人精明干练,淳朴诚悫。多少年来,对我帮助极大,我们成为亲密的忘年交。
对于我的事情,张衡无不努力去办,何况这一次水泡事件可以说是一件大事,他哪能袖手旁观?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这个消息。7月27日晚上,我已经睡下,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张衡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白矾和中草药。他立即把中药熬好,倒在脸盆里,让我先把双手泡进去,泡一会儿,把手上的血淋淋的水泡都用白矾末敷起来。双脚也如此办理,然后把手脚用布缠起来,我不太安然地进入睡乡。半夜里,双手双脚实在缠得难受,我起来全部抖搂掉了,然后又睡。第二天早晨一看,白矾末确实起了作用。他把水泡粘住或糊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凝结了。然而,且慢高兴,从白矾块的下边或旁边又突出了一个更大的水泡,生意盎然,笑傲东风。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张衡决不是鲁莽的人,他这一套做法是有根据的。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不知什么时候又学了中医,好像还给人看过病。他这一套似乎是民间验方和中医相结合的产物。根据我的观察,一开始他信心十足,认为这不过是小事一端,用不着担心。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他的锐气也动摇了。有一天晚上,他也提出了进医院观察的建议,他同邹铭西大夫成了“同志”了。可惜我没有立即成为他们的“同志”,我不想进医院。
文字内容我未尽认同。那是2007年夏天,已经整整六年没见到季老了。真是见字如见面。第一反应是,季老怎么用了这么大的篇幅写我?还节外生枝地给了一个小标题,“张衡”后边加了个逗号,显然是为了提示这个名字,为了提携后进。同时我意识到,这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召唤我到医院去看他!——2008年1月出版的《季羡林自传》第242页照搬了这一大段文字,应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可是自从2003年春天,国人一谈“非典”就虎变豹变。为了保护“国宝”,301医院是不能随便进入的。2006年8月李老师脑溢血大病离岗换了秘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更进不了301医院了。送过好几次花,没有回音。打电话,接不了。写过信,没收到。也找过李老师,她脑血管病后遗症,正在作康复治疗,言语含混地说没有办法。
许多次,晚上或夜里,我在自家窗外的林荫小道上久久徘徊,满心惆怅,一策莫出,黯然神伤。我想,我和季老,大概只能来生再相见了。
当时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见到季老!
一年之后的2008年,9月底那几天,有人几次传话说:“季老要见你”。我说:301医院我进不去呀!传话的人说:“季老让你晚上过来,想办法。他说了,坐着轮椅亲自下楼,也要把你接进来!”——就这样,我又见到了季老。
另有一个没想到:从那至今,时间莫名其妙拖了一个多月,98高龄的季老居然还是那么健康柔韧、活力充沛。他泰然自若地度过了一场不应有的考验。
非凡的品格,非凡的心智,非凡的身体。
6、季老这两个朋友
大约是在1999年底,有位陌生的北大教师来书店买书,指着季老的“二酉堂”题字问我:“你就是张衡吗?季羡林先生说,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唐师曾,一个是你”。我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季老朋友成千上万,“最好的朋友”怎么会轮到我呢?胡为乎来哉!后来向李老师求证,她说:“先生总爱这么说呢!”我问季老:“我怎么能跟人家唐师曾比呀?”他慈眉善眼笑而不答。李老师笑着解围:“先生说你是最好的朋友,那你就是呗。甭问那么多啦。”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记得汉高祖刘邦有过这么一段话:
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
刘邦是汉朝开国之君,其知人之明是没得说的。
季老既能洞达全局又能明察秋毫,也有常人不及的自知之智和知人之明。季老不会错认这两个朋友。
最近很多人质疑:张衡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
答曰:我是季老的“小校友”,我和他是道义之交,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张衡之为人也,率性而行,小大由之,不一定需要什么动机。
那位大名鼎鼎的呱呱叫的唐老鸭,今年10月底刚刚认识,似乎是个纵横天下的侠客。
近水居夜话:张衡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