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年7月6—12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我根本不知道这里会有这条河……根本不知道什么会发生,月色为什么这样苍白……苍白得像我的脸……
我信步走着,一抬头,两只鹭鸶掠过。
古老的淇水,注入古老的黄河。
……然而这就是淇水,水里那个白色的是月亮……流水涟涟,流水如泪。
……今夜又会有多少人回归这水……化为不能说话的人鱼?……其实又有谁不愿意葬在这纯洁的月下呢……
纯洁,我宁可叫它苍白。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水面上划过歌声。
是谁……?不是人鱼……人鱼不会说话的。或许会像洛神一样绝美,是这淇水的女神?
还是苍白的月亮里孤寂的嫦娥?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月色苍白,鹭鸶飞过,飘落了一点点羽毛。
那歌声为何没继续下去?
我顺着方才的声音找去,不知觉间双脚已踏进水里。一缕水草缠在我脚上。
“小心呵……”
我一抬头,看到那个唱歌的人……清冷苍白的月下,脸色苍白得如同月亮,眼睛流转,如同淇水……衣裳是淡淡的绿,如这脚下纠缠的水草。
我并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或许只是一个惟美的梦想……
“瞻彼淇奥 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 充耳绣莹 会异如星……”
她唱着,转动着手里的篮子……
“要吃荇菜么?”她笑起来,青翠得如同一篮子的荇菜。
我看那篮子里……就是我见到的那种水草,就是我脚下纠缠的那种水草……苍白的月下,发着幽幽的绿色……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我望着她,也就那样笑了,苍白得如同月色。
“……你是淇水的女神么?”
她弯下腰去,穿梭在水滨……从水中拿起一枝枝荇菜,苍白的手把它们放进篮子里……
她忽然看着我:
“我却认识你呢……你不是淇水边的风神么?”
我看着她:
“不……我不再是淇水的风神……”
“就像我不再是淇水的水神一样啊……”
她微笑的望着我……
我再也不想说所谓的一见钟情,因为它既不属于一个风神,也不属于一个像月亮一样苍白的我……更不属于那个像荇菜一样鲜翠的她……
……然而从她的微笑里,我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曾经是人鱼的女孩……
忽然之间……一阵风吹过……
八百年前……我还是淇水的风神的时候,也许同样是一个苍茫的月夜,河水如同荇菜一样的鲜绿……我同样这样子走过来,有着苍白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今晚的月亮……
真冷……我怎么会想起那个晚上的……?
“你想起了一些东西么?”
那个绿色的女孩笑着说,把一把荇菜塞进我嘴里……我咕哝了一阵子,把它们都咽下去了。那味道是苍白的……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笑着看她的裙带扣,上面吊着一个小小的鲱鱼饰环。
“是啊……我想起了八百年前,这里是有人鱼的啊……”
“有人鱼么?”她睁大了眼睛,眼神是迷茫的,迷茫得像今晚的月亮。
“你是这儿的水神,会没见过人鱼么?”
她又咯咯笑了……本应该是那么悦耳的笑声,我听起来却像鹭鸶的叫声一样干涩……
她说:“……我已经不是水神了呀……”
八百年前……苍白的月夜,碧绿的淇水。我一转头,看到那个人鱼坐在水滨,手里拈着一把翠绿翠绿的荇菜。
“你就是传说中的人鱼么?”
她没有回头……我才想起来人鱼都是聋哑的。我笑起来,把荇菜从她手中抽走。
她焦急地一抬头……苍白的脸色,迷茫的眼神,还有那张脸,那张和今晚我见到的女孩的脸一模一样的脸。
……她迷茫的望着我,望得我心里一阵发冷……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冲她笑了一笑,把那一把荇菜塞回她手里。她也回了我一个微笑……苍白得如同月亮。
那就是传说中的人鱼,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也许是不愿听到,也许是不愿开口,她们只能期待着一个理解她们的人……期待她们的爱情。
鹭鸶孤零零的站在水中央。
“你真没见过人鱼么?”我问这个荇菜一样绿的小姑娘。
“我曾经是水神,怎么会没见过人鱼呢?”……她坐下来,把篮子里的荇菜一根一根摆好。
“你刚才不是还问我有没有人鱼么?”
她苍白地笑起来。
“就算我亲眼见到过……我就能相信那是真的么?”
一阵清冷的风吹过……荇菜贴在了水面上,鹭鸶把翅膀收得更紧了。
……八百年前……一个同样的苍白的月夜,苍白的脸……还有我苍白的爱情……
我静静看着那个人鱼把一根根的荇菜放在左手手心里,又把左手手心的荇菜一根根放到右手里,再把右手里的荇菜一根根放在篮子里。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在做什么……
只不过是……愿者上钩。
据说人鱼都有绝世的美貌,专门要把男人骗到深水里……淇水这里,有多少这样的人鱼呢? 当时我觉得,我也就这么轻易地爱上了人鱼……虽然很早我就知道了,动情的我再也不能做风神了。
一阵狂风吹过……那是我作为风神掀起的最后一阵风。
风。有风的夜是如此的清冷。荇菜的篮子被掀翻了,翠绿翠绿的荇菜都落到了水里。苍白脸色的人鱼站了起来。
那个苍白的月夜已经过去八百年了……
自从那夜我成了一个人,我也曾经问别人,问他们是否相信神灵绝对不能有爱情?我发现人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我就想不明白呢?为什么世界上的每样东西不能都享受爱呢?……
我望着这个荇菜一样鲜绿的女孩——她的脸是苍白的,像我和月亮——眼睛是流转的,像淇水和人鱼……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做水神了呢?”
还有一句不曾说出口的话……你是否也爱上了谁?
八百年前。荇菜散落在水里,人鱼从水里站起来。那是让人震惊的姿容:有着苍白脸色的人鱼,为了得到这容貌,必须以失去声音为代价!
但是人鱼还有眼睛——像淇水一样流转着的眼睛。眼睛里还有像那鹭鸶一样的孤独……
那时的人鱼,今晚的女孩子,八百年不变的鹭鸶,孤零零地站在水中央。
人鱼……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我望着人鱼苍白的脸——头上有苍白的月亮。鹭鸶孤独地呻吟着。荇菜一把一把的,漂在水面上……
你真的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么?
你相信真的有所谓一见钟情么……
我也曾经相信,爱情有所谓永远,直到明白,永远只是一瞬间——爱也只是一瞬间。电光石火。如果还没有爱,从此开;如果有爱,从此结束。
这个荇菜一样鲜绿的女孩子,我不想知道她的名字,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和我深爱的人鱼长得完全一样。
苍白的月亮照着流转的淇水,天地间有两个人,站在满是翠绿的荇菜漂浮的水面上。
那个女孩笑着,望着篮子里的荇菜。
为什么不做水神了呢?
她说:“因为我开口了。”
这本来就是个错误。如果人们都明白为了爱情要放弃一些事情,那他们也许会说“我不去爱!”
但是,爱不爱不是他们自己的事。
于是,八百年前,人鱼站在我面前,苍白和翠绿的交织,一种透入心肺的寒冷和凄清。
不知不觉间鹭鸶又叫了两声……
当时,人鱼对我说:
“你明知道爱上一个人鱼是错误的,明知道爱就要失去风神的地位,明知道爱过之后你就不是你自己……”
她说:“你明知道人鱼不会开口,明知道人鱼的爱情同样是禁忌……”
人鱼的声音是流转的,仿佛从那月亮上来的一样苍白………
她转身,向深水走去。
我还能说什么,如果说爱是错误的,它也的确让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那是错误的?如果爱过之后我就不再是我,我为什么不承认它是错误的呢?
爱情只是一种误差,不可避免的误差。两个人相交,成很小的角度,很多年后,距离却会变成无限大。时间让两个人一点点走近,再让他们一点点走远。一个沉没在深水,一个湮灭在风中。然而这就是那场禁忌的爱情的最终结果,也可以说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我开口了……”
我偷偷地望着她,荇菜一样的鲜绿,月亮一样的苍白,淇水一样的眼神,人鱼一样的容貌:
“难道你从前是人鱼么?”
她笑了,轻轻地在浅水里坐了下来。荇菜飘到了水面上,鹭鸶掠过脚边。
我也坐下来,但只感觉到透骨的冰冷。
她说:
“人鱼并非不能说话,只是不愿意随便说话。人鱼的爱情不是廉价的。人鱼只能听到爱她们的人发自心底的话。可是仍然有人,明知道爱上一个人鱼是错误的,明知道爱就要失去他们本来的地位,明知道爱过之后他们就不是原来的自己,明知道人鱼不会开口,却仍然要对她们说出来,明知道人鱼的爱情同样是禁忌。爱是流过淇水的荇菜,飘摇不定。”
我微笑,像月亮一样的苍白,鹭鸶一样的干涩。我对她说:
“人鱼都是无比的善良,她们甚至并不希望有人爱上她们,甚至因此就从不开口。但是,事实上很少有人拾起漂流的荇菜,也很少有人了解孤苦的人鱼……”
她转头,淇水一样流转的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里满是苍白。
“……你能了解人鱼么?”
我从冰冷的水里站起来。风吹过,鹭鸶飞过。
“我永远也不能了解人鱼,但我至少理解她们的心。”
如果所有人都能被了解,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是人鱼,又怎会了解人鱼?若我是人鱼,难道就会了解人鱼么?只希望人们都能像我,努力去理解她们而已。
女孩微笑着。
“你知道么?神灵会因为爱而失去神灵的地位,而人鱼会因为开口而失去她们的生命啊……”
我猛地转头。
“你说,她死了,?因为开口,对我说话了?”
女孩仍然翠绿地微笑着。
“我不知道你说的她是谁,我只知道人鱼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人鱼开口,就等于死。
她们会落到深水,化为苍白的泡沫,融入流转的水中,最终,几百年过去之后……”她把篮子举到我面前,“化为一棵漂流的荇菜。”
无语。
因为我爱她,所以她死了。苍白的月,深黑的夜,流转的水,翠绿的荇菜,再也见不到的人。
水面上飘过一阵清冷的风。鹭鸶缩了缩羽毛。
我站在冰冷的水里,浑身发抖。如果人鱼可以被水吞没,如果人可以被回忆湮灭……
冷。
苍白的月亮已经西沉。如果有人鱼,她们也应该回归她们的水里去了。转头看那个女孩子——一样苍白的脸,一样翠绿的衣衫,一样流转的眼睛,一样的脸。
她说:“我该回家了。”
我微笑。
“要我送你,到水里去么?”
她转身,笑着说:“你知道么?所有的水神,都是人鱼啊。”
我正要说什么,她捂住了我的嘴。
“我知道你过去是风神,再过去,是淇水上的一只孤零零的鹭鸶……”
我拿开她的手:
“你的过去……是人鱼对么?”
她咯咯地笑出来:
“人鱼啊,她自开口那天,就已经死了。”
她在笑,我也在笑。她唱着: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水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一个翠绿的身影消失了。我低头,却发现满是荇菜的篮子还在我手中——荇菜鲜绿,就像那个女孩。
苍白的月亮斜到了远方。淇水流转着,不时一阵清冷的风。鹭鸶飞过,干涩的叫着。我明白它在说什么:
那是一个我不懂也不愿去懂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