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诗经/;桑柔》中的一句诗,意思是国有乱生,民心不稳,恰可用来概括许穆夫人出生前后卫国的情况。作为贵族女子,生来就是社会的人、政治的人,一出生甚或没出生,就被牢牢粘在了政治的网上,错综纠葛,牵一发即可动全身。从出身,到嫁人,挽救故国,求助他国,离开人世,一切全都大有干系。所以,要讲许穆夫人,须要话说从头。
当日周武王灭商后,封他最小的弟弟(文王的幼子)于康邑,世人按照习惯称此人为康叔。武王死后,继位的成王年幼,便暂由周公(也是武王的弟弟,同母弟)辅政。后,周公将原来商都的周围地区和殷民七族封给康叔,建立了卫国。康叔下传七代到卫顷侯,顷侯是用重金贿赂周夷王,因而成为侯爵的。又下传两代到卫武公,因帮助周室东迁有功,而升为公爵。后传位庄公,庄公即《诗经/硕人》里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庄姜的老公。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又娶陈国的厉妫、戴妫姊妹。戴妫生了个儿子叫完,庄姜以之为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即后来的卫桓公。另有公子州吁,是庄公的一个妾所生,好武好领兵,很受庄公宠爱。庄公死后,桓公即位,他生性懦弱,对州吁也无防备心。结果,州吁杀死桓公,自立为国君,史称“州吁之乱”。卫国大夫联陈国之力,杀死州吁,迎立逃亡国外的晋(桓公的同母弟),是为卫宣公。但卫国之乱并未结束,由这个卫宣公开始,卫国局势愈加混乱,同时也造成了许穆夫人身世的混乱。
如前所述,卫国受封的是殷商旧地,都城就在朝歌,所以有殷商后期的淫靡习气,在春秋各国中最是爱饮酒、爱女色。却说卫宣公晋,做公子时就与其父之妾夷姜私通,生下一子,寄养于民间,起名叫伋。宣公即位后,不再掩人耳目,与夷姜出入如夫妇,十分宠幸她,并立伋为太子,令右公子教导。伋长到十六岁,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宣公决定为他聘娶齐僖公的长女。
齐国女人的美丽在各诸侯国是出了名的,《诗经》里不但有《硕人》这样集中盛赞齐国美人的,还有《衡门》说“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大概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反问,但正从一个反面反映出当时各国男人娶妻的最高理想。齐国是太公望即姜子牙的封国,与卫国关系密切,后代又善于经营,国力强盛,所以卫国常爱跟齐国联姻。“硕人”庄姜,伋的母亲夷姜,还有这位即将出场的宣姜,都是齐国嫁到卫国的美人。宣姜就是许穆夫人的母亲,据说有绝世之姿,和她的妹妹文姜一并被视为姐妹花,艳名远播各诸侯国。她俩在历史上得到的评价都很差,文姜与自己的哥哥幽会,使得丈夫鲁桓公被害死,宣姜更是和卫国父子两代三人分别扯上过关系,所以后世有人作诗讽刺说:
妖艳春秋首二姜,致令齐卫紊纲常。
天生尤物殃人国,不及无盐佐伯王!
事实上,这样骂宣姜是有失公允的,她的境遇和文姜有很大不同。卫国使臣从齐国回来后,盛赞齐女之美貌,卫宣公虽然后宫多佳丽,却贪心不足,马上垂涎三尺,一心要据为己有。他使了一招掉包计,先召集工匠在迎亲必经的淇水河边修建了一座华丽的行宫,名为新台,然后派伋出使宋国。迎娶的日子到了,新娘一身盛装喜孜孜地上路,走走走,走到新台不让走了,直接迎进行宫入了洞房,新郎却不是年轻英俊的伋。这一出东周版的“上错花轿”戏码,新娘又有什么责任呢?她以伋的名义被聘,结果成了宣公的妻子,宣姜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明朝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专为此事大书题目:卫宣公筑台纳媳。台湾作家柏杨的《中国人史纲》,用了约两千多字来讲述这桩“卫国新台丑闻”。当时的人对宣公的所作所为也看不惯,还编了一首歌挖苦他,叫《新台》,收录在《诗经/邶风》中: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简单地说就是:撒下渔网去打鱼,结果打了只癞蛤蟆;本想嫁个美少年,结果嫁了个驼背鸡胸的糟老头。呵呵,《诗经》号称温柔敦厚,实际上这一首骂人就骂得很刁钻,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在戏谑之余,它还表示了同情,说新娘子的悲伤就像那汤汤流不尽的河水一般。
但许穆夫人并不是宣公的女儿,宣姜给宣公生的是两个儿子,长子叫寿,次子叫朔。子因母贵,两人在宣公的宠爱中长大,宣公开始考虑传位给寿。但伋作为太子,仁义孝敬,并无失德之处。宣公便私下将寿嘱托给左公子,希望异日扶为国君。俗话说“娘生九子,各个不同”,寿与朔一母所生,性情却大相径庭。寿很温和,既孝且悌,与哥哥伋十分友爱。朔阴狠狡猾,一心想将来能够即位,对太子伋和自己的哥哥都很嫌憎,常在父母面前挑拨离间。当年的父纳子媳毕竟是乱伦丑闻,想来应是宣公的一块心病,也应是卫国王宫里一大忌讳吧,朔只要稍稍放出口风说伋对此有怨言,那就一切OK了。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宣姜自然和儿子站同一阵线,在宣公面前诋毁太子伋,帮自己儿子博取上位。宣公其人呢,心态很值得琢磨,明明是自己夺了太子妻,对不起儿子,心里反倒嫌恶伋。世事大抵如此,甲曾经在某事上愧对乙,乙也许并不介怀,或者选择了宽容和遗忘,甲却从此恨上了受害者乙,似乎乙的存在就是在一遍一遍提醒那件事的存在。
事情的结果是,夷姜在谗言下投缳自尽,伋在为母亲伤心痛哭时,接到宣公的旨意要他出使齐国。同时,宣公还有密令给朔,要朔派杀手扮作强盗在路上截杀伋。这一消息可巧被寿得知,连忙私下跑去告诉伋,劝他逃奔别国。伋认为人子当以孝为先,不从父命即为逆子,出奔的结果是无父无国,更为大逆不道。寿万般无奈之下,便以饯行为名将伋灌醉,自己带着白旄登船出发。白旄是古代一种军旗,此前齐僖公曾与卫相约伐纪,这次卫宣公就以订立出兵日期为由,派伋带着白旄出使齐国,而给杀手的指示便是“见持白旄者杀之”。杀手自然是直接把寿给杀了。等伋酒醒过来赶到时,寿的头颅已盛在木匣里了,伋抱着头颅大哭,然后自愿引颈受刀。可叹这兄弟两人,卫国王宫里除了石兽之外最干净的两个人,就这样死于一场宫廷阴谋。据说《诗经》中的《二子乘舟》一诗,就是当时人歌咏这兄弟争死的:“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也有人说这首诗的作者是宣姜,寄托着她的忏悔和思念。
却说宣公也没想到竟然一刀杀二子,又惊又痛,一病不起,半月后即一命呜呼。朔得偿所愿,登上王位,是为卫惠公。曾经辅佐伋和寿的左右公子,及其他卫国贵族当然不服,就趁惠公带兵到郑国去的时候,在国内发动政变,拥立伋的同母弟黔牟为君,公布朔的罪行,并重新为寿和伋发丧。朔归国无路,只好流亡到他舅舅齐襄公那儿,齐襄公许诺将来帮他复国。
卫国贵族们想杀掉宣姜,但又害怕得罪强大的齐国,便暂时把她移居到别宫去。齐襄公为了巩固两国的关系,伺机为朔夺回卫君的位置,派使者到卫国拜见新君,要求把宣姜婚配给公子昭伯。伋的同母弟有两人,一个是黔牟,另一个是昭伯,昭伯的夫人已死。卫国贵族们既痛恨宣姜谗杀太子,也厌恶宣姜一直僭位中宫,且因局势未稳恐宣姜会有所图,认为下嫁给昭伯正可以贬低她的名号与地位,于是无不乐意从命。宣姜此时哪里做得了主?只能任由他人处置,同时她可能也觉得兄长给的未尝不是一条活路。春秋战国的时候,妇女是可以再嫁的,事实上一直到三国时期,蔡文姬还一生三嫁,时人也并无非议。只是,宣姜一嫁是由儿子而父亲,这再嫁却是由父亲而儿子,是一桩再次乱伦的婚姻。出于利益的考虑,齐、卫各方包括宣姜,达成惊人的一致,唯一的反对者是新郎昭伯。《左传》里的原话是:“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烝,古代指与母辈淫乱,如明小说里讲李治与武媚娘的私情:“那无道的高宗与隋炀帝一样,为太子时入侍太宗之疾,见武媚娘而悦之,遂即东厢烝焉。”一般来说,娶父亲的妻妾及兄长的妻妾也叫烝。中国文字瓜青水白,史笔更是一点也不含糊,不管当时什么情境,事实就是事实,铁板钉钉,半点饶不得人。
《东周列国志》里说,卫国贵族们议定计策,宴请昭伯,将他灌醉后送进别宫。昭伯醉中与宣姜同房,醒来悔之晚矣,也只能接受事实。昭伯后来如何解决子娶父妻的心理障碍,宣姜后来如何面对既是自己儿子又是丈夫兄弟的朔,这些都不得而知。世上有诸种奇奇怪怪的事存在,身处其中的人也自有诸种理由来开解自己,世事大抵如此——古人有时会卑微地自称贱命,生命就是脆弱到贱,计较太多,这条贱命可怎么活下去?不管怎么说,宣姜和昭伯的婚后生活似乎是和谐的,可以作为证据的是他们一连生了五个儿女:齐,申,毁,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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